那个时候我卧在病床上,灿阳斜进来,将洗得发白的床单染成暖金色,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柱里缓慢浮沉。
午后的病房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我盯着天花板看了许久,直到眼睛被光线刺得发酸,才慢慢坐起身。阳光把脸颊晒得发烫,连带着耳根都热了起来。
推开病房门,午后的走廊空荡荡的,消毒水的气味若有若无地浮在空气里。正想着该去护士站问问下午点滴的时间,脚步却被不远处的走廊中央站着一个人影绊住了。
起初以为是哪个病人家属走错了路。
等那人微微侧过脸,阳光恰好勾勒出清晰的颌线时,我才认出是那天在诊室外见过的女孩。
她独自站在光影交界处,微微仰头看着墙上挂着的消防示意图,眼神空茫。阳光从尽头窗户斜射进来,把她割成明暗两半,一半鲜明,一半沉在阴影里。
我的脚步声在空旷中显得格外清晰。她闻声转头,眉头立刻蹙起。警戒般的,目光立刻变得锐利。
视线很快移开,低头快速划了下手机屏幕,又抬起头来,目光定在我病房门框的金属号牌上。
走廊里静得能听到远处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她盯着那块反光的牌子,眼神从最初的茫然渐渐变得空洞。
当她再次看向我时,那双眼睛已经褪去了刚才的空茫,取而代之的是清晰的审视。她极轻地挑了挑眉,问我站着不动是要干什么。
我没说话,她也没动。我们隔着几步距离,在空寂的走廊里无声对峙。
我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面对她。我们隔着几步距离,在寂静中对视。阳光在地板上缓慢移动,将我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她忽然扯了下嘴角,快得几乎像是错觉。随即转身,脚步声在走廊里有节奏地响起,一步步迈向拐角处的阴影。
我望着她即将消失的背影,突然觉得我如果不叫住她,她就要将要溺死在阴影里一般。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我浑身的肌肉都在止不住的颤抖,喉结无意识地滑动了一下。
“等等。”
声音在空旷中显得突兀。她的脚步应声而停,肩膀几不可察地僵住。走廊尽头的阳光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长,一直延伸到我的脚边。却始终差那么一点,在我的身上打下阴影。
等她慢慢转过来时,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一双眼眸完全隐没在了阴影里,我再看不清。只见她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
我正要开口,就听见一句:
“抱歉。”声音干涩。
我怔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没……没事。”
她还站在原地,垂着头,一只手无意识地攥着衣角。我向前挪了两步,走进了一片阴影,却仍感受着光的炙烤,声音放轻:“你要找病房吗?”
她猛地抬起头,眼皮颤动了几下。随即胡乱地点头,有些结巴:“啊……是……”
“我帮你看看?”我又靠近一步,见她没有后退,才松了口气。
她解锁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有些慌乱地点了几下,递过来时手腕微微发颤。我抬眼去看她,离近点才发现,这姑娘整个人脸色煞白,嘴唇干裂……像是个无生气的。
我茫然的向后退却一步,接过她递来的手机看了一眼,递还回去:“是这一层,不过不在这个走廊。”稍作停顿,我侧身指向另一条通道,“跟我来吧。”
“谢谢。”她快步跟上,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了些。
并肩行走时,我才注意到她比我高出不少,浑身上下露出的那一截手腕好像只是一块骨头上包了层皮,除了脸上看着有些气色,剩下浑身都瘦的脱型。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
“你有一米八吗?”
“一米八二。”她答得简短。
我点点头。沉默在走廊里蔓延,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在墙壁间回响。
带着她转过几个弯,就在我以为这沉默会持续到底时,她突然开口:
“真的抱歉,我妈不是有意那样说的……”
“理解。”我回她,转头对她笑笑,“不是你的错,道什么歉。”
她抿了抿唇。我们转过最后一个拐角,那间病房就在走廊尽头。门虚掩着,透出一线昏暗的光。
我没转头,只是有些不解的问“你的主治医生怎么没来接你?不应该他带你去病房吗?”
“他……我是提前过来的。”她的声音似乎在颤,在奋力压抑隐忍着什么。
就在我正要开口告诉她目的地已到时,转回头的瞬间,却整个人怔住了。
只见她像被钉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僵立在走廊中央。目光死死地锁在尽头那扇紧闭的橡木门上,那是我上一任主治医生的办公室。
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目光,落在那块锃亮的铜制门牌上,又猛地转回她的身上。
她的身体正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那种颤抖不是源于恐惧,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体内疯狂冲撞,却又找不到出口。垂在身侧的双手攥得死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
我清楚地看见她的脸色先是愤怒的潮红,继而转为铁青,最后褪成一片死寂的惨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在走廊冷白的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她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我甚至能听见她齿关紧咬的细响,伴随着断断续续、几乎破碎的气音从唇缝间挤出。那声音像是被撕碎的呜咽,又像是压抑到极致的嘶吼。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却仿佛吸不进一丝空气。那双原本清亮的眼睛此刻空洞地大睁着,瞳孔紧缩,里面翻涌着深不见底的绝望。
我被她这副模样慑住了,脚步生生顿在原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半个音节都发不出来。直到她涣散的目光终于重新聚焦,瞳孔深处那未来得及完全掩藏的恨意如冰锥般刺来,我才猛地回神,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她垂下头,抬手狠狠抹了把脸,仿佛要擦去某种无形的污迹。肩膀随着深呼吸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看着她这模样,发现她整个人已经完全没在了阴影里,阴影好像比刚才更暗、更沉、更重、更压抑。
浑身的冰凉褪去后,我也没有感到一丝暖意。我这才发现,这一整个楼走廊里面都是暗的,尽管有窗户,光也照不进这里。
我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平静地落入她尚未恢复清明的眼底。
我注视着她的瞳孔……
混浊的清澈着。
穷凶恶极的温良着。
走廊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晦暗不明的阴影。我微微眯了眯眼,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
“想杀里面那个?”
话音落下,她的瞳孔一缩。我与其说是问她,倒不如说是陈述一个彼此心照不宣的事实。
她猛地抬眼,那审视的目光锐利得几乎要将我穿透。我们没有再说话,空气在无声的对峙中几乎凝固。
半晌,我极轻地笑了一声,不再看她脸上是何表情,转身率先朝病房方向走去。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我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她听清:
“没人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