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下砚婉（三）

西岐的秋意渐浓时，西伯侯府的菊花开得正盛。那日朝议毕，姬昌留了姜子牙在府中议事，恰逢午后骤雨，淅淅沥沥打湿了回廊的青石板，一时倒走不成了。姬昌笑着引他往内院的听雨轩避雨，说是新得了一张楚地传来的七弦琴，想请他品鉴。

姜子牙踏过积水的石阶时，正撞见沈婉抱着一卷《连山易》从抄书处出来。她大约是刚写完字，袖口沾着些淡墨，见了他便停住脚步，规规矩矩地福身：“师父。”

雨丝斜斜掠过她的发梢，浅碧色的裙角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皓白的脚踝。姜子牙目光在她沾了墨痕的袖口顿了顿，才颔首道：“西伯侯留我议事，你若课业完了，可在此处稍候，一并回去。”

沈婉应了声“是”，抱着书卷立在廊下，目送他随姬昌进了听雨轩。竹帘垂下时，她隐约看见轩内摆着张琴案，案上那琴通体黝黑，琴弦泛着温润的光，倒像是有些年头的古物。

雨声渐密，打在轩外的芭蕉叶上噼啪作响。沈婉本想找个避雨的角落温书，却听见竹帘内传来一声清越的弦音，像雨珠落进了玉盘，瞬间压过了窗外的雨声。

她的脚步像被钉住了。

自拜师以来，她见师父运筹帷幄时的沉稳，推演星象时的专注，甚至与散宜生论政时偶尔流露的锋芒，却从不知他竟会抚琴。那弦音起初极淡，像远山云雾漫过石阶，带着三分疏离，可弹到第二叠时，忽然转了调子，竟生出些渭水垂钓的悠然——她曾听师父说起过年轻时在渭水待了十年，那时的月光该是这样的，清清淡淡，却能漫进人心底。

沈婉悄悄挪到竹帘边，指尖轻轻拨开一道缝隙。

姜子牙正坐在琴案前，褪去了朝服的玄色章纹，只着一件月白中衣，领口松了两颗玉扣，露出半截清瘦的脖颈。他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往日里总藏着兵戈谋略的眸子，此刻竟像盛着化开的春水，随着指尖起落，漾出细碎的光。他左手按弦时，指节泛着薄红，右手拨弦的动作极缓，仿佛不是在弹琴，而是在抚摸一段陈年的光阴。

姬昌坐在对面的紫檀椅上，正闭目凝神，而姜子牙的目光，却越过琴弦，落在窗外的雨幕里，像是在看雨，又像是透过雨幕在看别的什么。沈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雨丝斜斜落在廊下的那丛雏菊上，花瓣上滚着晶莹的水珠——那是她前日亲手种下的，说给院中添点生气。

琴音忽然变了。先前的悠然里掺了些微不可察的缠缠绵绵，像雨丝缠着风，像藤蔓缠着老树。沈婉的心猛地一跳，她看见姜子牙按在弦上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腹下的琴弦轻轻震颤，那声音里竟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像春日融雪时，悄悄漫过青石的溪水。

她忽然想起上月自己染了风寒，卧病在府中三日。病中昏沉时，总觉得有人坐在床边，用带着淡淡药香的手指试她的额温，还听见谁低低地念着《黄帝内经》里的医理，声音温和得不像平日里那个不苟言笑的姜丞相。后来丫鬟说，是师父亲自遣人送了三次药，还站在窗下听了半刻钟的动静才走。

那时她只当是师长关怀，此刻听着这琴音，却忽然明白了什么。那弦音里的温柔，和那日窗下的低语如出一辙，像藏了许久的心事，借着雨声悄悄漏了出来。

“姜丞相这琴艺，倒比当年在昆仑山时精进多了。”姬昌的声音从轩内传来，带着笑意，“只是这调子……怎么听着有些牵念？”

琴音戛然而止。姜子牙抬眸时，目光恰好扫过竹帘的缝隙，与沈婉撞了个正着。她像被烫到似的慌忙后退，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心跳得像要撞开胸膛。

“不过是触景生情罢了。”姜子牙的声音听不出波澜，可沈婉隔着竹帘，仿佛能看见他耳尖泛起的微红。

片刻后，竹帘被掀开。姜子牙已拢紧了领口的玉扣，神色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只是指尖还残留着琴弦的温度，微微泛着红。他看见站在廊下的沈婉，目光在她发烫的脸颊上停了停，才道：“雨小了，走吧。”

两人并肩走在回廊上，石板上的积水映出两道身影。沈婉低着头，能听见他的脚步声，沉稳却比往日慢了些，像是刻意等着她。

“师父的琴……”她终是忍不住开口，声音细若蚊蚋，“很好听。”

姜子牙的脚步顿了顿。秋风卷着雨丝掠过，吹起他衣袍的一角，露出腰间悬着的玉佩——那是她前几日见他玉佩裂了，悄悄请玉匠修补好的，还在背面刻了个极小的“婉”字，本以为他不会察觉。

“许久不弹，手生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些微不易察觉的沙哑，“你若喜欢，往后……”

话说到一半又停了。他忽然侧过身，目光落在她被雨水打湿的发梢，伸手想替她拂去水珠，指尖快要触到发丝时，却又猛地收了回去，转而从袖中摸出块素色帕子，递了过去。

帕子上带着淡淡的松墨香，是他平日里用来擦笔的。沈婉接过时，指尖与他的指腹相触，烫得像着了火。她低头看着帕子上绣着的半枝竹，忽然想起昨夜在相府书房，看见他案上摆着块没绣完的帕子，针脚有些笨拙，却正是这竹枝的纹样。

“多谢师父。”她的声音里带着颤音，抬头时，恰好撞见他望着她的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疏离，没有了师长的威严，只有满满的、快要溢出来的温柔，像此刻透过云层的阳光，暖暖地落在她脸上。他眼底分明藏着千言万语，有挣扎，有克制，却终究化作了一声极轻的叹息：“路滑，慢些走。”

雨渐渐停了，天边裂开一道光，照在回廊的积水里，映出两道相依的身影。沈婉攥着那块带着松墨香的帕子，听着身边沉稳的脚步声，忽然明白，有些情意是藏不住的——它会藏在琴音里，藏在修补的玉佩中，藏在笨拙的针脚间，藏在他每次欲言又止的目光里，终在某个下雨的午后，随着弦音一同漫出来，湿了芭蕉，也湿了人心。

而姜子牙望着她低头走路时微微泛红的耳根，指尖还残留着方才相触的温度，忽然觉得，或许不必再藏了。这乱世之中，天命难违，可眼前这抹浅碧色的身影，是他在推演无数次凶吉后，唯一想护着的例外。琴音已泄了底，往后，便让这份心意，随着西岐的风，慢慢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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