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的门被风推得轻晃时,马招娣正端着一碗新炖的姜枣汤站在廊下。方才隔着窗纸望见的那一幕,像根细针穿进眼里,疼得她眼眶发酸,却硬是没让泪掉下来。
她嫁与姜子牙三十年,从西岐草庐到这朝歌府邸,他袖口的墨香、握剑的指茧、推演兵阵时抿紧的唇,她闭着眼都能描摹得分毫不差。可方才他为沈婉包扎手指时那慌乱的眼神,那红透的耳根,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姜枣汤在手里渐渐失了温度,马招娣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将汤碗放在廊下的石案上。她何尝不知,沈婉这孩子眼里的敬慕,早已悄悄漫过了师徒的界限。那姑娘抚琴时偷瞄姜子牙的眼神,问学时刻意放柔的语调,像春日里漫不经心抽芽的藤蔓,不知不觉就缠得人心里发紧。
她回房时路过书房,听见里面传来笔杆坠地的轻响。那声音撞得她心口一缩——年轻时他推演到紧要处,也常这样失了分寸。可如今,那慌乱里藏着的,分明是她读不懂的悸动。马招娣拢了拢衣襟,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有些事,挑明了,反倒碎得更快。她守着这三十年的光阴,就像守着暖阁里的炭火,明知添的炭块总有烧尽的一天,却还是舍不得让那点暖,骤然凉透。
三日后的清晨,沈婉跪在姑母灵前,身边站着父母,指尖缠着的布条早已换过新的,却总觉得那处还残留着药膏的清苦气。姑母临终前攥着她的手,枯瘦的指节硌得她生疼:“婉儿,女孩子家的心,要像檐下的冰棱,看着剔透,实则得经得住风霜……”
那时她还不懂,直到看见灵前摇曳的烛火,才猛地想起暖阁里那瞬间的触碰。姜子牙指尖的温度,他泛红的耳根,还有马招娣路过廊下时,那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像三把钝刀,反复割着她的良心。
夜里收拾姑母遗物,看见当年初到朝歌时,姑母为她缝制的锦囊。青布面上绣着的兰草,针脚歪歪扭扭,却是她在这世间最暖的依靠。如今这依靠没了,她忽然没了留下来的勇气。而这里的牵绊,像裹着蜜糖的砒霜,甜得让人发昏,却能一寸寸蚀了骨头。
她在灯下写了封信,笔尖蘸着墨,好几次落不下去。想说说姑母的慈爱,想讲讲初见时他授琴的模样,想提那天暖阁里的慌乱,最终却只写下寥寥数语:
“师父亲启:蒙您授业半载,恩重难言。今姑母仙逝,弟子需归乡守孝,仓促辞行,望乞恕罪。琴艺未精,辜负教诲,然师徒一场,不敢或忘。沈婉绝笔。”
写完将信纸叠成方胜,压在桐木琴的弦下。那琴是他赠予的,说她指尖轻软,配得上这百年桐木。如今弦上仿佛还留着被割破时的震颤,像她此刻擂鼓般的心跳。
她最后看了一眼窗外,月色漫过回廊,书房的灯还亮着。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推演兵阵,有没有想起那个总爱弹错音的弟子。沈婉咬了咬唇,将那点舍不得狠狠掐灭在心底——有些情意,本就该像檐下的冰棱,到了时节,就得让它化了,顺着瓦当滴落,不留痕迹。
她一个人离开了朝歌,马车驶离朝歌时,她掀起车帘回望,城楼上的角楼在晨雾里若隐若现。她忽然想起那天他为她包扎手指,布条打滑时低咒的模样,想起他覆在她唇上的指尖,带着薄茧,却烫得她整个人都在发颤。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砸在手背上,冰凉一片。
书房里,姜子牙发现那封信时,太阳已经升到了窗棂。信纸被晨风吹得轻颤,他捏着纸角的手,指节泛白。反复读了三遍,才发现最后“沈婉绝笔”四个字,墨迹洇了又洇,像是被眼泪泡过。
他走到琴边,指尖抚过琴弦,那道被割破的地方,还留着细微的痕迹。忽然想起她初学时,总爱用指尖去拨最细的那根弦,被他撞见时,脸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绝笔……”他低声念着,喉结滚了滚,将信纸按在案上。窗外传来马招娣吩咐仆妇晾晒冬衣的声音,平和得像从未起过波澜。他握紧了拳,指腹蹭过方才抚过琴弦的地方,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烫得他眼眶发酸。
有些离开,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太清楚,有些爱,从一开始,就只能藏在暖阁的炭火里,见不得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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