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岐的秋夜总带着浸骨的凉,姜子牙坐在相府书房的案前,指尖捏着的狼毫在宣纸上悬了半响,一滴墨珠坠落在“军阵图”三个字的末尾,晕开一小团暗沉的黑影。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拍打窗棂,像极了有人拖着鞋底子,在廊下慢慢踱步——那是马疏桐生前总爱做的事,她总说夜里风大,要多听听动静才安心。
他放下笔,起身时膝盖撞上案角,发出“咚”的闷响。这声响在空荡的书房里格外清晰,却再不会有人从里间掀帘出来,嗔怪他“一把年纪还毛手毛脚”。马疏桐走了三个月零七天,从盛夏走到深秋,案上她亲手绣的剑囊边角已经起了毛,窗台上那盆她总说“能镇宅”的文竹,叶子黄了大半,他学着她的样子浇了水,却还是挡不住叶片一片片往下掉。
三更梆子敲过的时候,姜子牙趴在案上睡着了。他近来总这样,夜里睁着眼到天明,白日里反倒容易盹着。恍惚间,闻到一股淡淡的皂角香,是疏桐用的那种,在昆仑山上采的皂角,自己捶打了晒干,洗过的衣物总带着清清爽爽的草木气。
“子牙。”
他猛地抬头,看见疏桐站在书架前,穿着那件半旧的湖蓝色布裙,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浆洗得干干净净。她正踮着脚够最上层的那卷《易经》,鬓边的碎发垂下来,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就像她还在时,无数个寻常的黄昏。
“疏桐!”他想去拉她,身子却重得像灌了铅,喉咙里像堵着滚烫的沙,“你……你回来了?”
马疏桐转过身,脸上带着他熟悉的浅笑,眉眼弯弯的,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温柔。“我来看看你。”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案上的文竹该换盆了,你总忘浇水。”
“我浇了……”他急着辩解,眼眶却先热了,“我每天都浇,可它还是黄。疏桐,我笨,好多事都做不好……”
她走到案前,伸手想抚他的鬓角,指尖却在离他半寸的地方停住,化作一缕轻烟散开。姜子牙心口一揪,想抓住那缕烟,却只捞到满手的凉。“别总惦记我了。”她的声音里带了点怅然,“西岐正是用人的时候,你是丞相,肩上扛着多少人的性命,怎能总沉在旧事里?”
“可我想你……”他的声音发颤,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他们都说你是为了护我才……”
“说这些做什么。”马疏桐打断他,笑容淡了些,“夫妻本是一体,我护你,就像你当年在朝歌护我一样,都是该做的。”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案上的军阵图,“闻太师的兵快到金鸡岭了吧?你的打神鞭,可不能因为我钝了锋芒。”
姜子牙望着她,忽然发现她的身影在慢慢变得透明,裙角像被风吹动的雾,一点点消散在晨光里。“疏桐!别走!”他扑过去,却穿过了她的身子,重重摔在冰凉的地面上。
“忘了我吧,子牙。”她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最后一丝暖意,“好好辅佐侯爷,完成你的大事……”
“不要——!”
他猛地坐起身,冷汗浸透了里衣,窗外天已微亮,晨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亮斑。案上的文竹还在蔫蔫地垂着叶,剑囊安静地躺在那里,一切都和睡前一样,只有眼角的湿意提醒他,方才那场梦有多真切。
“丞相?”门外传来轻叩声,是姬昌的声音,带着几分关切,“本侯听闻丞相彻夜未眠,特来探望。”
姜子牙用袖子抹了把脸,哑着嗓子应道:“侯爷请进。”
姬昌推门进来时,正看见他背对着门站在窗前,背影佝偻着,比三个月前仿佛苍老了十岁。案上的军阵图还摊着,墨珠晕开的痕迹刺眼,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却掩不住那股挥之不去的寂寥。
“丞相一夜未歇?”姬昌走到案前,目光落在那盆枯黄的文竹上,微微叹了口气。他知道马夫人在姜子牙心中的分量,那不是寻常的夫妻情分,是从朝歌的泥泞里相互搀扶着走出来的。
姜子牙转过身,眼底的红还未褪去,却已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他拿起案上的军阵图,指尖在那团墨渍上轻轻点了点:“侯爷来得正好,你看此处,若在金鸡岭东侧设下伏兵……”
话未说完,窗外的风又起,卷起一片落叶,贴在窗纸上轻轻颤动。姜子牙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过去,恍惚间,仿佛又看见那个穿着湖蓝色布裙的身影,在廊下慢慢走着,鞋底子擦过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点恍惚压进心底,握紧了手中的军阵图。
忘了她?他做不到。
但带着她的那份,好好走下去——他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