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西伯侯府的银杏叶黄透时，总有些碎金似的阳光漏过窗棂，落在沈婉正在缝补的护腕上。玄色缎面被秋光浸得温润，她指尖的银线穿来引去，在布面上缀出小小的云纹——这是给姜子牙的，他前日在演武场教士兵布阵，手腕被兵器蹭破了皮。

廊下传来木屐轻响，她抬头时，正撞见姜子牙站在阶前。他刚从外面回来，玄色道袍上沾了些晨露，手里攥着个油纸包，见她望过来，竟微微侧身，像是有些不自在。

“方才过街角，见有卖糖糕的。”他把油纸包递过来，声音比平日低些，“记得你小时候……沈将军总带你买这家的。”

沈婉接过时，指尖触到油纸下温热的轮廓。是城南那家老字号的枣泥糕，父亲生前常说，她周岁时抓周，攥着块枣泥糕不肯放。她垂眸屈膝：“谢先生。”

这声“先生”，她已唤了半年。可府里的老人都知道，这桩婚事原是姜子牙求来的。

去年冬月，父亲沈从安战死孟津的消息传到西岐，沈家小院的门槛都快被踏破——有来吊唁的，有来探虚实的，更有甚者，暗里揣测沈家没了顶梁柱，怕是要被排挤。那日西伯侯姬昌来慰问，刚落座便叹气：“沈将军为国捐躯，留下婉丫头一人，终究是孤苦。”

话音未落，一直沉默的姜子牙忽然起身，“侯爷，若沈姑娘不嫌弃，子牙愿娶她为妻。”

满室皆惊。谁都知道姜子牙是伐纣统帅，身负封神重任，怎会突然要娶一个降将之女？沈婉那时跪在父亲的灵前，听见他的话，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认得他，幼时随父亲去昆仑山拜访，曾远远见过这位在玉虚宫修行的道长，青衫磊落，站在云海边像株挺拔的青松。

新婚之夜，红烛高燃，映着帐顶的缠枝纹。姜子牙没有掀盖头，只在案前铺开父亲生前用过的舆图，指着孟津的布防说：“令尊在此处设的暗哨，我已让人加固，沈家军的粮饷，一分未少。”

沈婉坐在床沿，听他用平稳的语调说着军务，忽然明白，他求这桩婚事，原是为了给沈家一个体面，给她一个安稳。

白日里，他们各有各的去处。他在中军帐推演阵法，或是在书房与西伯侯议事；她则守着后院那方小天地，整理父亲留下的兵书，或是在窗下做些针线。偶在回廊遇见，不过是彼此颔首，说句“先生今日回来得早”或“夫人歇着吧”，像两株并排的玉兰，根在土里相握，枝叶却各自向着天光生长。

沈婉第一次见他对自己流露关切，是春末那场雨。她去书房送茶，见他正对着舆图蹙眉，案上的药碗还冒着热气——他前些日子受了风寒，总咳嗽。她放下茶盏时，无意间碰倒了砚台，墨汁溅在他的云纹衣袍下摆，晕开一片深黑。

“抱歉。”她慌忙去擦，指尖却被他轻轻攥住。他的掌心带着常年练功的薄茧，温度却很暖。

“无妨。”他松开手，目光落在她发红的指尖，“仔细伤着。”

那之后，书房的窗总为她留着盏灯。她知道他夜里常熬夜看兵书，便每日炖些川贝雪梨汤送去；他知道她喜欢廊下的那株桂树，便让人在树下加了张石桌，说“秋日里可晒晒太阳”。

七夕那日，西伯侯府设宴。席间有人起哄，让新人说些体己话。沈婉正局促，姜子牙忽然举杯，对着众人朗声道：“吾妻婉婉，性娴静，知大体，沈将军有女如此，足慰平生。”

她坐在他身侧，听见他话里的郑重，耳尖微微发烫。散席后，两人并肩走在回廊，月光把影子拉得很长。

如今秋意渐浓，沈婉将绣好的护腕叠进锦盒。窗外的银杏叶又落了几片，飘在阶前像只只黄蝶。她望着案上那盒没吃完的枣泥糕，忽然笑了——原来有些情意，从不必说出口。他求这桩婚事时的担当，他为她挡去非议的沉默，他记着她喜好的细致，都藏在这相敬如宾的日子里，像慢火熬的汤，初尝清淡，细品却有绵长的甘。

暮色漫进窗棂时，姜子牙回来了。他见案上的锦盒，打开看了看，将护腕轻轻缠在手腕上。银线绣的云纹在暮色里泛着微光，他抬头望她，目光里有她从未见过的柔和。

“明日休沐。”他说，“后园的菊花开了，一起去看看？”

沈婉点头时，秋光正好落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这西伯侯府的日子，原就不是什么跌宕的传奇，只是由这些细碎的瞬间串起来的——一块温热的糖糕，一支贴心的玉簪，一句平淡的邀约，在相敬如宾的体面下，悄悄长出了温柔的根，缠缠绕绕，再也分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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