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圆月。
白鸟今天早早就上了床,却没什么睡意。好容易有些犯困,忽得被一阵弦乐扰乱了本就不宁静的心境。
是古琴吗?好好听的曲子……
鬼使神差的,白鸟小心翼翼抓了外衣便掀开军帐,循那琴声去了。
军营夜里是少有点火桩的,只有远处巡逻的士兵手持火把在夜里移动。
好在今天是晴夜,照得周围异常明亮。
极小心的,循着愈加清晰的琴音,绕过几座营帐。
[就是这儿了吧?]
小心得往那营帐后张望,好动人一番景象。
月色打在那人肩膀,垂落在素色的衣襟上,纤长的指在琴身上拨着,挑着,清明的琴声伴着低低的浅唱流进耳里。只一个背影,偏叫人心跳骤停。
白鸟没再往前了,紧了紧外衣驻足在原地,欣赏起这妙音来。
只是不等他完全沉醉,四周便安静下来。
白鸟堪堪睁眼,只见那本在拨弦的手冲他挥了挥。
“过来。”
只微微一顿,白鸟抬脚过去,自觉地坐在多的软垫上。
“在唱什么?”
平菇替他紧了紧衣裳,“闲来无事写下的杂诗罢了。”
白鸟眼睛有些放光,“唱与我听呢?”
平菇笑笑,“好。”
于是那纤指又在琴身上挑拨起来。
……
“万里烽火,烟如衔,直上不下九天。
“边塞漠北风沙驻,只有孤雁两三。
“血流千里,尸横遍野,换取江山全。
“何时归蜀?待大雨洗尘烟。
……
“安有蜀州飘雪?
“惬倚窗边,尝乡间汤面。
“自立庭院山野间,弹指山雀。
“怎不比人间?
“只望安归,得轻风相与眠。
……
“蜀州这个时候…当是雨季吧?”
平菇点点头,望向那月,“大雨,大雨连绵。”
“哦……”若有所思的,“我不曾去过,与我讲讲呢?雨景如何?”
“如何…说不上绝景,但比这关外横尸好太多……”
平菇回忆起来。
“那里的生活倒是安逸。邻里乡间的,大家关系都好,做地主的当县令的,也不似皇城那般贵气……
“倒是干过些糗事。小时候曾偷过兄长的夜明珠去打院里枇杷树枝头上的鸟儿,那珠子自然是找不回来了,鸟儿也只留下根惊羽。于是逃不脱的,遭兄长一顿打,二人皆被父亲训了。还有……
“市井也好啊。从各地来的玩意、吃食,还有本地的特供,琳琅的,没有一个小摊是空的。想来也许久未尝过故里的吃食了,还是那汤面味道最教人难忘,一定带你去一番……
“也不是没想过往后。想来也是年过花甲后辞了这繁差,回蜀州在山边上令置一处别院,不用离街市太远,当然亦不必太近。还是种些琵琶在院外庭前,也就不怕寻不见明珠了……
“只是蜀州雪太少,极寒的日子里也不一定见得,我又实在喜欢那素净的物什…或许这别苑得再往山里点儿,干脆直接建在山上?只是离街市又远了些……
……
“有些久远了。待这次凯旋,我便向圣上请命,回去一阵子,一是在祠堂上柱香,二是去去这无边的怀念……”他把目光从圆月上收回,落在身边人脸上,“与我同去吧,父亲母亲大抵是没见过你这般皮的孩儿的。”
“行啊。”白鸟支着下巴,含笑看他。
平菇说起回忆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很好看,他也喜欢,喜欢他,喜欢他说的一切……
“那你是何时到京城的?”
“…五年前,父兄战死沙场,我便奉旨来京城,承了这官位。”
“五年前……”
“你呢?那时又在何处?”他偏头看身边的人。
“嗯……”白鸟想了一下,却没想出个答案,于是拍了拍胸脯,“鸟爷我当年也是混迹江湖的浪子,走三江闯六岸,哪记得五年前那么久远的事。”
轻笑一声,平菇继续问,“那你口中的江湖是何模样?也有刀枪?”
“那当然了!”好像问到他心坎儿上了,“闯荡江湖这些年,鸟爷我也是行侠仗义,偏这世道小人多,仇家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谓刀光剑影的日子呢!”他直了直腰,越说越激动。正想等平菇再问点什么,他好再谈谈那些光荣岁月。
平菇看着他张牙舞爪,无奈的笑,“其实…你就是那个江洋大盗吧?”
听到这话,白鸟愣了愣,勾唇一笑,“何以见得?”
平菇笑得温和,对上身边人的眸,“多养个闲人,我府上账目月银却不减反增?”剑术实在差,轻功却了得。更何况,将军府养的探子也不是吃素的,官府查不到,他们还查不到吗?
这一句让白鸟一愣,随即失笑,算是承认了。“大可放心罢,又不是不义之财,都是些贪……”话被打断。
“我知道,”平菇点点头,把目光落回琴上,继续道,“那些银子早就送来边疆,为边城百姓施了好几次粥了。”
白鸟不明白,短短一刻钟不到,怎么会有人让他接连怔愣三次?
他直直看着对方,困惑,不解。只是平菇没再看他,于是释然,叹了口气。
“倒是有些厌了……”
这话声音倒是不大。
照理来说这种刀光剑影的日子他是过不厌的,除了多点仇家,倒也乐得自在逍遥。甚至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享受这种孑然一身。
可谁让他遇到了平菇呢?多么明亮、多么意气风发一个人啊,就让他遇上了……
……
平菇把他的思绪拉回来,“所以这些年,果真是孤身一人在这世间吗?”
那眼神大抵是混了些怜悯,白鸟不喜欢。
于是落寞换成了无所谓,他耸耸肩,“那又如何?”
“我卧山旁,林树便是霓裳;我坐田间,雨露便是食粮。”
平菇失笑,“好粗鄙的诗。”
白鸟跟着他笑,“我才认得几个字。”
“既然厌了那江湖,便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平菇收了琴,站起身理了理衣摆,朝地上的人伸手,“我留你罢。”
第四次了。
像是犹豫良久,白鸟终于把手搭上去,借了力道站起身。
“好。”
……
任天苍苍,野茫茫,无我心神,无我幻想。
我生从森罗殿,死往乱葬岗。
心不在功名,志不在此方。
我卧山旁,林树便是霓裳。
我坐田间,雨露便是食粮。
何须忆那陈年往昔?
何须贪那花烛洞房?
我眠于旷野,穹庐遂成房梁。
我醒在山谷,自有散仙为我做羹汤。
霜雪为我沐浴,风雨为我梳妆。
不食人间烟火,不依尘世俗望。
任天苍苍,野茫茫。
无我心神,无我幻想。
……
——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