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枫赐的幻觉是在一个午后出现的。
阳光透过铁窗，在地板上投下一块方形的光斑，他坐在光斑里，手里捏着许绘给的橘子糖，糖纸被反复摩挲得发皱。恍惚间，光斑里忽然站了个模糊的身影，头发花白，穿着蓝布衫，是奶奶。
“奶奶……”他喃喃出声，眼睛瞬间红了。
奶奶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对他好的人，会偷偷给他塞糖，会在他被父亲打骂时把他护在身后。可奶奶走得早，在他被送进医院的前一年，就因为急病去世了。
“小赐，你怎么瘦了？”奶奶的声音很轻，像风拂过耳畔，带着熟悉的暖意。
季枫赐猛地站起来，想抓住奶奶的手，指尖却穿过了一片虚无。他这才意识到是幻觉，却舍不得移开视线，任由眼泪掉下来，哽咽着说：“奶奶，他们都骗我……”
他开始对着空气说话，声音越来越大，带着压抑多年的委屈和愤怒：“爸爸根本不是要接我回家，他只是想利用我对付别人……妈妈也一样，她早就跟别人跑了，临走前还拿走了奶奶留给我的镯子……”
“他们都坏，只有许医生对我好……”他的声音忽然软下来，带着点讨好的雀跃，“奶奶，许医生给我糖吃，还摸我的头，他说我乖……”
走廊里路过的护士听到动静，探头进来看看，只看到季枫赐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自言自语，时而哭时而笑，手腕上的银铃随着他激动的动作叮当作响。
“季先生，您在跟谁说话呢？”护士小心翼翼地问。
季枫赐猛地回头，眼神警惕地瞪着她：“别吵！我在跟奶奶说话！”
护士叹了口气，知道他又出现幻觉了，没再多说，悄悄退了出去，转身去告诉了许绘。
许绘来的时候，季枫赐还蹲在地上，对着空气絮絮叨叨：“……爸爸把奶奶留下的花瓶都卖了，他根本不配当儿子……许医生说会帮我，他会的，他最厉害了……”
他的侧脸沾着泪痕，眼神却异常亮，像是找到了唯一的倾诉对象，把那些深埋心底的怨恨、恐惧和依赖，一股脑地倒给了空气里的奶奶。
许绘站在门口，没出声。
他知道季枫赐的过去。父亲重利轻情，母亲懦弱自私，奶奶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奶奶的去世，或许才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彻底成了别人眼里的“疯子”。
只是他没料到，在季枫赐的认知里，自己竟然成了那个“会帮他”的人。
许绘走进病房，脚步声惊动了季枫赐。他猛地抬头，看到是许绘，眼里的警惕瞬间褪去，像找到了主心骨，扑过来抓住许绘的袖子：“许医生，你看，是奶奶！她来看我了！”
他指着空荡荡的空气，语气里满是期待，仿佛只要许绘点头，奶奶就真的能站在那里。
许绘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看向季枫赐通红的眼睛，声音平静：“奶奶走了。”
季枫赐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神茫然地看着空气，又看向许绘：“走了？”
“嗯，”许绘轻轻抽回袖子，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她说你要好好听话，才会再来看你。”
季枫赐愣了愣，随即用力点头，像是抓住了唯一的希望：“我会听话的！我一定听话！”
他对着空气挥了挥手，小声说：“奶奶再见，我会乖的。”
说完，他转过头，看着许绘，眼里的迷茫褪去，重新被熟悉的痴迷填满：“许医生，我听话了，奶奶还会来吗？”
“会的。”许绘的声音很轻，像在许下一个虚假的承诺。
季枫赐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嘴角又咧开傻乎乎的笑。他低头看了看手里攥着的橘子糖，小心翼翼地剥开一颗，递到许绘嘴边：“许医生，吃糖。”
许绘没张嘴。
季枫赐也不勉强，自己放进嘴里，含着糖，满足地眯起眼睛。甜味在舌尖蔓延，仿佛能驱散幻觉带来的空洞，也能让他更清晰地闻到许绘身上的雪松味。
他靠在墙边，看着许绘整理病历，嘴里含着糖，没再说话，却时不时偷偷抬眼看看对方，像只被顺毛后安心待在主人身边的宠物。手腕上的银铃偶尔轻响一声，像是在回应他此刻平静的心跳。
旁边床的病人被刚才的动静吵醒，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神经病。”
季枫赐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像被触碰了逆鳞的犬，正要发作，却被许绘一个眼神制止了。
“坐下。”许绘的声音不高。
季枫赐立刻乖乖坐下，虽然还是恶狠狠地瞪着对方，却没再乱动，只是把嘴里的糖咬得咯吱响。
许绘看着他这副样子，眼底掠过一丝复杂。
这只狗，对外人凶狠，对自己却温顺得近乎愚蠢。那些积压在心底的黑暗，那些被亲情背叛的伤痛，似乎都能在自己这里找到出口，变成全然的依赖和信任。
他忽然觉得，季枫赐对着空气哭诉的样子，和他跪在自己面前渴求奖励的样子，其实没什么不同。
都是在向一个虚无的存在，乞讨一点可怜的温暖。
只不过，空气里的奶奶给不了，而他给的，到底是救赎，还是更深的深渊？
许绘没再想下去，合上病历本，对季枫赐说：“我要去查房了。”
季枫赐立刻站起来：“我等你。”
“嗯。”许绘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
季枫赐还站在原地，对着他的背影，露出一个带着糖味的、干净的笑。阳光落在他身上，手腕上的银铃在光里轻轻晃动，像个被系在原地的、不知归途的符号。
许绘的脚步顿了顿，随即推门出去，将那抹笑容和病房里的呢喃，都关在了身后。
走廊里的消毒水味依旧浓重，只是不知为何，竟比平时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橘子糖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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