钩裁
夜幕用自己暗色的裙摆遮蔽了天空,星星点点的寒星点缀其间,小王子的寝宫内亮起烛光,凯文拉上了窗帘。
“今日份故事!”小王子钻进被窝,“最好精彩一点,和我的梦一样。”“您做了什么梦?”凯文递给他一杯热牛奶,有些好奇地询问着。
“有一位船长带我出去冒险了!”小王子兴奋地手舞足蹈,差点弄洒了杯中的牛奶,“我们还一起去了海底神殿,跟那里的守卫剑鱼们打得不分上下,然后我就醒了。”他的语气中带着点遗憾:“还不知道船长和剑鱼谁赢了呢。”
凯文觉得有些好笑,他实在有些难以想象一个人与一群剑鱼打斗的样子,(老实说他都没见过活的剑鱼)更何况人是不可能到所谓“海底神殿”的。不过他贴心地没有指出小王子梦境的不合理之处,转移了话题:“快躺好吧,小殿下,故事要开始了。”
当第一缕晨曦透过窗帘的缝隙,打在裁缝的工作台上,那件国王生日宴会要穿的礼服终于做好了。凯文长舒一口气,伸展着四肢,关节如释重负地发出“咯嗒咯嗒”的声响。
浅眠的人被他包裹衣物的声音惊醒,睁开了眼睛。“早安,船长先生,睡得还好吗?”凯文俯身凑近,很快又直起身子。何塞听出了他的调侃意味,知道他在打趣自己先前说的“通宵是常态”,但他也无从反驳,这确实是他患上惊梦症后睡得最好的一次:“托您的福,一夜安眠。”
“还有我的功劳?”凯文的喉间发出一声短促的笑音,“那我是不是该祝您好梦?”“好梦对我来说是一种奢求。”何塞从扶手椅上起身,戴上帽子,推开门,“我只求一夜无梦。”
“他是经常做噩梦,所以失眠吗?”小王子询问着。“有一部分原因吧。”凯文回答道。“说好的精彩冒险故事呢?”小王子佯装一副埋怨的神色。“稍安毋躁,马上就要讲到了。”凯文说,“他们两人一同去王宫面见国王,国王非常高兴,将船长带回的财宝大半收入国库,一部分赏赐给了裁缝,一部分让船长自己留下,随后说要讨论礼服,让船长先退下。”
“陛下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凯文恭顺地垂着头,一幅任听差遣的模样。“不,不是这件事。”国王神色严肃,“你是我最信任的人,阿尤索。我希望你成为我的耳目,登上那艘船,打探到铁钩船长永不空舱的秘密。”
说的是请求,口吻却是命令。裁缝表面上依旧那么得体,将该有的礼仪做到了十成十:“悉听尊便,陛下。大概什么时候出发?”国王在听到他的回答后神色舒缓了几分:“半个月后,我会让他再次起航,在此期间,你与他尽量处好关系。”
“是。”他退出大殿,走到王宫门口,却发现监视目标正站在路旁,在看到自己后迎了上来。“您在等我?”他有些诧异。“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不知您可否答应?”何塞话音里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
“请您先说清楚吧。只要在我能力范围之内,不违反任何规定,我就一定答应您。”凯文回答得滴水不漏。
“我想请您帮我做件衣服。”
“身为御用裁缝......”何塞打断了凯文:“您只能为皇家做事,这我知道,亲爱的老古板先生。”突然改变的称谓,带着点嘲讽的语气。凯文涨红了脸,说不请是因为羞恼还是愠怒:“那您为何明知故问?”
“因为心存希望,好好先生。”何塞一步步靠近,直至将凯文逼到墙边,被迫直视他的眼睛,“您会答应我的,对吗?”
嘀嗒嘀嗒......不知何时出现的钟表声合着他逐渐加快的心跳,凯文感到一丝微妙的,类似有些大脑缺氧的眩晕感,带有暗示性的尾音撬开了他的唇齿,几个词句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我答应您。”
“别忘了您的话。”何塞满意地收起怀表,“我很快会派人送来您所需的物品,期待您的成果。”在钟表声停止的下一秒,凯文恢复了清醒,说出去的话不能收回,他对自己刚刚的反应百思不得其解。
“明天见,先生。”何塞朝港口走去,愉悦地吹起口哨。
只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催眠技巧而已。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巴登家的家训。
“......明天见。”凯文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更添了几分警惕。
小王子微微睁大了眼睛,望着凯文有些愣神:“催眠?我记得,之前有一个家族世代精通催眠。”他有些急切地追问着:“他会利用催眠术干坏事吗?”
快燃尽的蜡烛,连带着烛光一起昏暗了,凯文半个身子浸在黑暗里,脸上的神色变幻莫测,最终定格成了一抹苦笑:“不,他不会的。”
“他只是个......”尖酸刻薄的词句在唇间绕了几圈,最终转化为一声无奈的短促叹息,一向能言善辩的他突然丧失了开口的力气。
钟声响了,在此刻带着几分救赎的意味,刻意忽视了小王子略带探寻的目光,凯文匆匆起身,吹熄了蜡烛:“时间到了,您该休息了。”小王子最终还是没有继续追问:“晚安,阿尤索先生,明天见。”“......晚安,小殿下。”凯文努力克制自己嗓音中的颤抖,匆忙离去的背影带着几分狼狈。
他后悔自己给小王子讲这个故事了。
有意被封存的回忆就应该烂在躯壳里,根本没有再提起来的必要,哪怕......
哪怕那个人已经死了。
他已经死了啊......
凯文攥紧了胸口处的布料,酸涩的感觉却并没有因此得到缓解,眼前一片模糊,泪水在眼眶内聚集,砸落,四溅。
在凯文印象里,何塞死后他没有掉一滴泪,今天是第一次。
死亡。
它对活着的人来说不是一声枪响,而是一场,永不停息的凌迟。
春来秋去,他被割了多少刀呢?
麻木着,忍受着,最终会腐烂着崩溃吗?
所有的,所有在脑海里闪着光的,色彩绚烂的回忆全部都带着那个人的影子,复杂的情感,爱恨交织,化作绳索,不松不紧地束缚着他。
不让他彻底抛下过去,毫无芥蒂地迎接未来。可又好像一切如常。
这算“爱”吗?
他自嘲一笑。
说到底,凯文·阿尤索。
你所怀念的,到底是“何塞·巴登”,还是与何塞·巴登一起经历的过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