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谈

“晚上好，小殿下。”凯文推门而入，在椅子上坐下。小王子并没有立刻回应他的问好，缩在阴影处，黑沉沉的眸子依佛风雨将至:“......晚上好，阿尤索先生。看来您不打算把之前的故事继续讲下去了。”他抬手指了指凯文带来的故事书。

“哦，是的。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凯文浏览着目录，将其翻到对应的页数。“如果我说我介意呢？”小王子把书合上，放在一边，“讲了一半的故事就像是说了半截的话，总是无端叫人挂念，即使它们的全貌可能毫无意义。”

“它......并不适合您。”凯文放柔了语气。“我的船长说过，衣服只有穿过才知道好坏。”小王子重新在床上躺好。凯文挑眉:“这听起来可不像是出自一位船长之口——不过，您的船长？”

“我之前跟您提到过的，那位在梦里带我出去玩的船长。”小王子解释道。凯文有些惊讶:“您经常梦到他？”“每天晚上。”小王子皱眉，似瓦回忆，“我记得......上一次他正带着我打捞沉船里的宝箱，我还没来得及打开，梦就醒了。”

他的目光中透着神往，却又很快回神:“请讲吧，阿尤索先生。这是一位王子的请求。”

凯文有些无奈地叹气，本来简单的任务在讲出故事的开头后就变了性质，原本只想改编一下当作睡前故事，却又不由自主地加入了太多个人情感。

回忆到最后充斥着血色，他又该怎么改写命定悲剧的结局？

“午安，巴登先生。”凯文吃掉最后一口培根，“看来您睡得不错。”何塞轻笑一声，接过卡洛递来的酒瓶，倒了满满一杯:“老实说我几乎要怀疑你给我下药了——不过就算下药效果也不会这么好。”

凯文有些不赞同地看着他的动作:“就我看来，刚醒就把自己弄得满身酒气可不是个明智的选择。”何塞耸耸肩，大概是“无所谓”或者“管他呢”的意思，将酒杯递至唇边。

凯文伸手拉住他的手腕:“至少先吃点东西。”何塞垂眸望着他的手，凯文立刻像被烫到似的缩手:“抱歉。”“不，我没被冒犯......”何塞放下酒杯，要了份午餐，“您是有很多弟弟妹妹吗？”

凯文答:“不，我是家里的独生子。是因为......经历了一些事，所以总是下意识照顾人。如果您对此感到反感的话，我会尽量收敛。”

何塞飞速解决了那份海鲜烩饭，愉悦地咽下了最后一口酒液:“谁会不喜欢免费保姆呢？哈，开个玩笑。”“我们本次的航程是去哪里？”凯文忽略他不太礼貌的玩笑，谈起了正事。

“风暴眼，或者你听过它的另一个名字，沉船之国。去打捞他们用来交易的黄金白银，偶尔还有些意外收获。”何塞再次倒满酒杯，将其一饮而尽，“大概还有两天半，我们就到了，中途会在一座码头补充给养。”

他站起身，朝甲板走去:“恕不奉陪，不过如果您愿意，晚餐后可否来船长室坐坐？”

一个意义不明的邀请，不过对凯文来说，这是打探敌情的好机会。上船这两天他已经把船上房间摸清了，只有船长室的门紧锁着，他从来没有进去过。

“我的荣幸。”凯文微微颔首。

秒针在表盘中旋转，周而复始。

当它第十二次转过起始点，房门被人敲响，羊羔应邀来到野狼的巢穴。

“您来了。”何塞推开门，话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愉悦。和凯文预料的正相反，里面并没有堆满喝空的酒瓶，空气也不像是封闭多时的酒窖，里面出奇地整洁，有一股不算特别浓郁的香料气息。

他走进门，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书架上满满地堆着航海类的书籍，还有几本用作消遣的小说。用于观测天象和位置的精巧仪器随意地丢在书桌上，不知是镜片还是玻璃反射着闪光。

烛火摇曳着，将高脚杯里的红酒映出些许诱惑性的亮光，凯文在桌旁坐下，端起酒杯。水流冲刷船身的声音透过窗户，化作某种规律的乐音。甘甜的酒液润湿了唇瓣。

金灿灿的金属光泽闪过他的眼前，耳边模糊的声响化作清晰的“嘀嗒”声。

酒杯从手中滑落，无声地砸在厚重的地毯上，血红的液体将精美的花纹化作深棕。

“一，二，三......”

凯文顿住了。

故事戛然而止。

“我想我该走了。”他的手心里汗涔涔的，像是又重新经历了一次失去意识，任人摆弄的......

“阿尤索先生。”小王子在他身后叫住了他，“有时候我会想，您是不是把一个被隐藏了真实面貌的现实事件，改编成了一个睡前故事，讲给我听？”

凯文缓缓转身，与小王子对视。毛骨悚然的凉意蜿蜒向上，蔓延至全身。

“如果这是真实发生过的，那引起您沉默，逃避，又挣扎着想要说出口的东西，是什么呢？”

“我并不傻，先生，恕我冒昧。”

“我只是想，完整地听听，您与铁钩船长，何塞·巴登的故事。”

“那并不是个合适的睡前故事。”

“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是个不错的冒险故事。”

“明天，我想听一个真实的故事。”

“那么，”小王子冲他笑笑，浸在阴影里的眸子漆黑如墨，反射着一点烛光，“晚安，阿尤索先生。”

凯文没有回应。

他夺门而逃。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他是怎么知道的？

还是太大意了。

精通催眠的船长，大概也只有他这么一位了。

铁钩船长何塞·巴登。

脑中纷乱的思绪如同错位的齿轮，摩擦出刺耳的杂音，凯文踉跄着半推半撞地冲进自己的房间，瘫倒在地板上。

他蜷缩起身子，月光温柔地包裹了他。

泪水滑过鼻梁，砸在地面上。

跟我一起逃跑吧。

他恍然回忆起那只向自己伸出的手。

泪水不断涌出。

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