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半,天刚蒙蒙亮,操场上只有零星几个晨练的老人。许沉调整着呼吸节奏,耳机里播放着节拍器规律的滴答声。这是他恢复训练的第七天,肺部的灼烧感已经减轻不少,但左腕的旧伤在潮湿的清晨仍会隐隐作痛。
“你迟到了三十秒。”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许沉回头,看见祁阳斜靠在跑道旁的栏杆上,手里抛接着两颗橘子。晨雾在他的发梢凝结成细小的水珠,随着动作簌簌落下。
“我的闹钟——”
“坏了,我知道。”祁阳打断他,把橘子扔过来一个,“你昨天睡前检查了三遍,但电池老化导致慢了五分钟。”
许沉接住橘子,指尖触到冰凉的果皮:“你黑进了我的智能家居?”
“只是猜的。”祁阳咧嘴一笑,虎牙在晨光中闪着微光,“像你这种人,只会允许自己犯‘设备故障’这种不可抗力错误。”
许沉沉默地剥开橘子,酸甜的香气在冷空气中格外鲜明。祁阳说得没错——他确实在凌晨三点十八分醒来时,发现闹钟慢了五分钟。
“今天练间歇跑。”祁阳从背包里掏出训练日志,上面密密麻麻的记录让许沉有些惊讶,“400米快,200米慢,重复六组。”
“太激进了。”许沉皱眉,“我的肌肉群还没——”
“适应期结束了。”祁阳突然靠近,手指戳了戳他的胸口,“这里,还有这里,昨天跑完已经不再发抖了。”他的指尖隔着运动服传来微热的温度,“你的身体比你诚实。”
许沉后退半步,橘子汁水沾在指腹上,黏腻得让人分心。
上午第三节物理课,许沉正在调试示波器。实验搭档请了病假,他独自完成电路连接后,发现有人拉开了旁边的椅子。
“借个火。”祁阳把实验手册推过来,上面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电路图。
许沉瞥了一眼:“这是错的。”
“所以才要请教许老师啊。”祁阳拖长音调,手指在桌面上敲出不安分的节奏。自从达成那个秘密协议后,他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许沉周围,像一道甩不掉的影子。
许沉叹了口气,拿起导线重新连接:“正负极接反了,而且电阻值选错了。”
“严谨。”祁阳支着下巴看他操作,忽然压低声音,“对了,我查到临海中学的教练下周会来观摩比赛。”
示波器的波形突然剧烈抖动。许沉的手顿了顿:“谁邀请的?”
“你爸。”
这个答案像一盆冰水浇下来。许沉猛地抬头,撞上祁阳探究的目光。父亲从未提起认识那位教练——但如果他们真有交情,很多事就说得通了。两年前突然禁止他参赛的决定,对他手腕伤势的过度紧张,甚至那些深夜的越洋电话……
“实验十二组!”物理老师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你们的波形呢?”
祁阳反应极快,一把按下开关。示波器屏幕上跳出完美的正弦波,连老师都忍不住点头:“不错,继续保持。”
等老师走远,许沉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经渗出冷汗。祁阳的手指仍按在开关上,两人的手背几乎相贴。
“看来我们都有秘密。”祁阳轻声说。
放学时突然下起暴雨。许沉站在教学楼屋檐下,望着如注的雨幕出神。父亲今早发来消息,说要去邻市出差三天——恰好错过校运会。
“没带伞?”
祁阳不知何时出现在身旁,手里转着一把黑色折叠伞。他的校服领口被雨水打湿,锁骨处的疤痕若隐若现。
“我等人少再走。”许沉说。
“等这个?”祁阳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泛黄的画面里,年轻的父亲站在领奖台上,旁边赫然是临海中学的现任田径教练。照片背面写着日期——正好是二十年前的全国锦标赛。
许沉的呼吸一滞:“你从哪弄到的?”
“校史馆的旧报纸。”祁阳把照片塞回口袋,“看来你爸没告诉你,他和那位教练是同期队友。”
雨声淹没了许沉紊乱的心跳。他突然明白了父亲反对他参赛的真正原因——不是担心旧伤复发,而是害怕当年的队友认出自己儿子,继而牵扯出某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还合作吗?”祁阳撑开伞,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他们之间形成一道透明水帘,“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许沉望着照片上父亲年轻的脸庞,那个笑容与他记忆中的严肃形象判若两人。
“我需要知道更多。”他最终说。
祁阳笑了,把伞往他这边倾斜:“那就跟上。”
祁阳住在学校附近的一间老旧公寓顶楼。阁楼低矮闷热,墙上贴满了田径比赛的剪报和训练计划。许沉的目光被书桌上的相框吸引——照片里的少年站在领奖台上高举奖杯,笑容灿烂得刺眼。
“省青少年锦标赛冠军。”祁阳拿起相框,手指抚过玻璃表面,“药检前拍的。”
许沉注意到照片角落的日期:正好是一年前。
“你早就知道教练有问题,为什么还……”
“因为愚蠢的信任。”祁阳拉开抽屉,取出一叠医疗报告,“他说那是‘营养补充剂’,说每个职业运动员都需要‘辅助’。”报告上的医学术语触目惊心:心肌损伤、肝功能异常、激素水平紊乱。
许沉翻到最后一页,突然僵住——主治医师签名栏赫然是父亲的名字。
“惊讶吗?”祁阳的声音很平静,“你爸当时在省立医院运动医学科。他给我做的手术,却拒绝在医疗报告上写明药物关联性。”
窗外的暴雨变成一种遥远的白噪音。许沉想起父亲书架上那些烫金封面的医学专著,想起他接电话时总是压低的声音,想起手术同意书上那个被反复修改的日期。
“所以这是报复?”
“这是真相。”祁阳拉开冰箱扔给他一罐可乐,冰凉的铝罐上凝结着水珠,“我要的从来不是毁掉谁,只是让该负责的人承担责任。”
可乐罐在掌心渗出冰冷的水渍。许沉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左边是父亲苦心经营二十年的完美形象,右边是祁阳伤痕累累却执拗的坚持。
“比赛那天,”他听见自己说,“我会站在你这边。”
祁阳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惊人。他举起可乐罐,与许沉手中的轻轻相碰:“敬我们的偏差值。”
晚上九点,操场早已空无一人。许沉做完最后一组拉伸,发现祁阳正盯着自己的手腕出神。
“还疼吗?”祁阳突然问。
许沉下意识捂住护腕:“偶尔。”
“让我看看。”
没等回应,祁阳已经单膝跪在他面前,手指轻轻搭上护腕边缘。许沉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拂过自己裸露的皮肤,温热而潮湿。
“术后粘连。”祁阳的指尖沿着疤痕轻轻按压,“应该多做筋膜放松。”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圆罐,挖出一点薄荷味的药膏,“试试这个。”
药膏接触皮肤的瞬间带来一阵刺痛,随即化作舒适的凉意。祁阳的指腹有常年训练留下的茧,摩挲过敏感的手术疤痕时,许沉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放松。”祁阳低声说,手掌整个包住他的手腕,“你的心率太快了。”
许沉这才发现运动手环上的数字已经飙到120。他想抽回手,却被祁阳更用力地握住。
“别动。”祁阳抬头看他,月光在睫毛下投出细碎的阴影,“你爸当年也是这样帮我做康复的。”
这句话像一句咒语,让许沉僵在原地。他从未想过,父亲和祁阳之间还有这样的联系。
“他……说了什么?”
“他说‘年轻人恢复得快’。”祁阳的拇指划过那道疤,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但他错了。有些伤,永远好不了。”
夜风掠过操场,带走了许沉未出口的回应。他忽然意识到,祁阳触碰的不仅是他的伤疤,还有那些被完美表象掩盖的、从未愈合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