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阿婆的天井里飘着粽叶香时,苏晚正蹲在葡萄架下刷窗棂。天蓝色的漆刷在木头上,洇出浅浅的水痕,像她小时候用蜡笔涂在墙上的天空。顾言举着竹竿帮她摘高处的枯叶,竹影落在她旗袍下摆的墨兰上,恍若兰草生了风。
“当心漆蹭到衣服。”他忽然伸手扶了她一把,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渗进来,苏晚手里的漆刷晃了晃,在窗棂上多画了道歪歪扭扭的线。
“都怪你。”她佯作嗔怪,却忍不住笑。午后的阳光穿过叶隙,在他发梢跳着碎金似的光,和记忆里举着糖葫芦的小男孩渐渐重叠。
“阿婆说粽叶要泡够三个时辰才韧。”顾言放下竹竿,从井里提了桶凉水,“我去帮忙洗糯米。”
苏晚望着他走进厨房的背影,忽然发现葡萄架下的泥土果然松过,几处新翻的地方露出浅褐色的湿土。她想起祖母埋莲子的事,指尖轻轻按在泥土上,竟触到一点圆滚滚的硬物——是颗发了芽的莲子,嫩白的芽尖顶着层薄壳,像个怯生生的问号。
“发什么呆?”顾言端着簸箕出来,里面的糯米白得发亮,“阿婆让你过去学包粽子,说你小时候总把粽叶缠成麻绳。”
厨房的青石灶台上摆着蜜枣、豆沙和咸蛋黄。张阿婆系着蓝布围裙,正用棉线把粽子捆成三角,“晚丫头记不记得?你十岁那年端午,偷拆了顾言爷爷的怀表,把零件塞进粽子里,结果他吃的时候硌掉半颗牙。”
苏晚的脸热起来。那段模糊的记忆忽然清晰:她蹲在修表铺的工具箱前,把齿轮一个个抠出来,顾言趴在旁边看,还帮她把最大的齿轮塞进蜜枣粽里。后来顾爷爷捂着腮帮子笑,说这是“会走字的粽子”。
“他哪敢怪你。”张阿婆往她手里塞了片粽叶,“你祖母连夜给他缝了个布老虎枕头,说能压惊,结果那枕头被他用到娶媳妇。”
顾言正在旁边剥咸蛋黄,闻言耳尖又红了,“阿婆别乱说。”
苏晚捏着粽叶的手忽然软了。原来那些被时光冲淡的碎片,早被旁人细心收藏着,像祖母藏在书里的枫叶,像顾爷爷留在医书里的字迹,都在等着某一天,被她一片片捡起来,拼成完整的夏天。
包到第五个粽子时,苏晚的指尖被粽叶划了道小口。顾言丢下手里的线,拉着她往井边跑,掬起凉水帮她冲伤口,动作急得像小时候捞她出水缸。“怎么这么不小心?”
“跟你学的。”她故意气他,却看着他从修表铺拿来医药箱,用镊子夹着酒精棉轻轻擦,睫毛垂着,认真得不像话。
“这是我爷爷的医药箱。”他忽然说,“他总说,行医和修表一样,都得有耐心,不能急。”
苏晚看着箱子里的玻璃药瓶,忽然想起顾砚深医书里的夹页——几张处方单,字迹清隽,末尾都写着“赠林氏婉卿(祖母的名字)”。原来他在台北给老街坊看病时,也总想起苏州的青梅,连处方都带着牵挂。
暮色漫上天井时,粽子已经在锅里咕嘟冒泡。苏晚和顾言坐在葡萄架下的竹凳上,看张阿婆往灶里添柴。火光映着她的白发,像落了层雪。
“你祖母走的前一晚,还坐在这竹凳上。”阿婆忽然开口,“她说等晚丫头回来,要教她唱《游园惊梦》,说那是当年和阿砚定情时听的戏。”
苏晚的喉咙又发紧。她想起那件月白旗袍,想起戏票上的“贵妃醉酒”,原来那些被小心收藏的物件,都系着同一段未说尽的情愫。
“我会唱一点。”她轻声说,是大学时选修昆曲课学的。调门起时,晚风忽然卷着葡萄叶沙沙响,像是谁在和声。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她唱到这句,瞥见顾言正望着她,眼里的光比灶火还亮。
粽子熟时,顾言捞出两个最大的,在凉水里浸了浸递给她。“蜜枣的,你小时候爱吃甜的。”
苏晚咬开粽叶,忽然吃到颗圆滚滚的东西,不是蜜枣,是颗莲子——去了芯的,甜得恰到好处。她抬头看向顾言,他正低头啃着粽子,嘴角沾着豆沙,像只偷嘴的松鼠。
“是你放的?”
他含糊点头,耳根红得更厉害:“早上翻樟木箱,看见里面有包去芯的干莲子,想是林奶奶备好的。”
月光爬上葡萄架时,两人并肩走回书斋。顾言手里提着剩下的粽子,苏晚的指尖偶尔碰到他的手背,像碰着团暖融融的棉絮。经过修表铺时,她看见橱窗里摆着个新修的座钟,钟面画着葡萄藤,藤下有两个小人,一个穿红肚兜,一个举着糖葫芦。
“你修的?”
“嗯,林奶奶去年画的样子,说等你回来就修好。”顾言推开门,座钟“当”地敲了八下,余音在巷子里荡开,像时光轻轻应了声。
苏晚望着钟面的小人,忽然发现葡萄藤下画着颗发绿的莲子。她转身时,撞进顾言怀里,腕间的双鱼佩和他衣袋里的铜书签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像两心相照的回音。
“明天……”顾言的声音有点哑,“要不要去平门图书馆?我爷爷的日记里说,他常和你祖母在那里的银杏树下背诗。”
月光从书斋的窗棂照进来,天蓝色的漆在夜里泛着柔和的光。苏晚摸着腕间温润的玉佩,忽然想起《晚灯杂记》里那句“葡萄架下的莲子,该发芽了”——原来有些等待,不是为了复刻过去,而是为了在旧光阴里,种出属于他们的新绿。
“好啊。”她笑着点头,看见顾言眼里的星子,落了满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