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凝在银杏叶上时,顾言已经骑着旧自行车等在巷口。车后座绑着蓝布坐垫,边角绣着褪色的缠枝莲——苏晚认出那是祖母的针线活,小时候她总踩着这坐垫,让顾言载她去看巷尾的爆米花。
“上来吧,图书馆的早班车要等半小时。”顾言拍了拍坐垫,晨光落在他肩头,把发梢染成浅金。苏晚撩起旗袍下摆坐上去,指尖刚要抓住车后座的铁架,就被他反手握住:“抓牢了,这车子刹车不太灵。”
他的掌心温热,带着修表时特有的机油味,混着巷口槐树的清香,像种让人安心的配方。自行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咯噔咯噔”的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苏晚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发现他穿的白衬衫袖口,和顾砚深照片里的那件几乎一样。
“你爷爷总穿白衬衫?”
“嗯,他说第一次见你祖母时,穿的就是这件。”顾言的声音被风卷着飘过来,“那天她在图书馆借《牡丹亭》,他借《饮水词》,两人的书撞到一起,页码正好都是第三十三页。”
苏晚的心轻轻一颤。她想起《晚灯杂记》里夹着的小纸条,上面是祖母写的“第三十三出《惊梦》”,旁边有行极淡的字迹,该是顾砚深添的“第三十三首‘人生若只如初见’”。原来有些巧合,早在几十年前就埋下了伏笔。
平门图书馆的青砖墙爬满了爬山虎,门口的两株银杏树比照片里粗壮了许多,枝桠几乎要探到二楼的窗沿。顾言牵着她走上石阶,木质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带着旧书特有的干燥气息。
“民国三十七年的银杏叶,该落在这里。”他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里面是片压平的银杏叶,金黄得像被阳光浸透,“我爷爷夹在日记里的,说等找到能拼合玉佩的人,就把这片叶子带来。”
苏晚接过叶子,叶脉间还能看见淡淡的字迹,是顾砚深的钢笔字:“婉卿嘱,银杏黄时,盼君归。”
她忽然想起祖母信里那句“枫叶红得像你走时的晚霞”,原来他走时,她盼的是晚霞,他记的是银杏——两种秋天的颜色,隔着海峡,守了半生。
图书馆管理员是位白发老人,看见顾言手里的医书,眼睛亮了:“是顾医生的后人?他去年托人寄来的书,我都按老位置摆好了。”
三楼的阅览区果然有个靠窗的位置,书架上整整齐齐摆着顾砚深的著作,书脊上的烫金在阳光下泛着柔光。苏晚抽出最薄的那本,扉页上贴着张泛黄的借书卡,持卡人签名处,是祖母的名字“林婉卿”,日期是民国三十六年深秋。
“他们常在这里并排坐。”顾言指着相邻的两个座位,“我爷爷的日记画过草图,左边是你祖母的蓝布包,右边是他的修表工具盒。”
苏晚坐在左边的椅子上,想象着祖母当年的样子:梳着麻花辫,蓝布包里装着《牡丹亭》,指尖划过书页时,会偷偷看一眼隔壁低头修表的少年。阳光透过窗玻璃落在书页上,她忽然发现页边空白处有行小字,是用铅笔写的,极轻,像怕被人发现:
“阿砚的睫毛很长,像沾了晨露的银杏叶。”
是祖母的笔迹。苏晚的指尖抚过那行字,忽然听见顾言轻咳一声,转头看见他正对着窗外,耳尖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你看什么?”她故意问。
“没什么。”他转回头,手里捏着片新鲜的银杏叶,“刚掉下来的,像不像……像不像你现在的睫毛?”
话音未落,他自己先笑了,把叶子塞进她手里。叶脉上还带着晨露的湿意,贴在掌心凉丝丝的,却让苏晚的脸颊热起来。
临近中午,管理员送来两碗阳春面,说这是老规矩:“当年顾医生总买两碗面,等林小姐看完书一起吃。”
面条上卧着金黄的荷包蛋,葱花飘在清汤里。苏晚挑起面条时,看见碗底沉着颗莲子,去了芯的,和顾言碗里的那颗正好成对。
“管理员说,是张阿婆一早送来的。”顾言的眼睛弯成月牙,“她说莲子要成对吃,才会发芽。”
阳光穿过银杏叶,在桌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苏晚忽然想起昨晚座钟里的小人,想起葡萄架下发芽的莲子,想起腕间拼合的玉佩——原来那些藏在时光褶皱里的温柔,都在慢慢舒展,像这碗里的面,热得刚好,甜得恰好。
离开图书馆时,苏晚把那片民国的银杏叶夹进《晚灯杂记》,和枫叶、戏票、火车票排在一起。顾言推着自行车走在她身边,影子被阳光拉得很近,几乎要叠成一个。
“下午去修表铺吧。”他忽然说,“我爷爷的工具箱里,还有东西要给你。”
苏晚望着他眼里的期待,忽然觉得这个夏天真的很长,长到足够把所有错过的光阴,都酿成新的故事。就像银杏叶上的诗行,旧的还没读完,新的已经在笔尖,悄悄发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