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室的白炽灯带着陈年水渍般的昏黄,把沈砚那句话的尾音泡得发沉。苏晚攥着手里那页关于“渡远号”的残缺档案,指腹压过纸页边缘磨出的毛边,像触到了什么滚烫的东西,猛地缩回手。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是梅雨季特有的黏腻雨丝,斜斜打在积着灰的玻璃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水痕。档案室里弥漫着旧纸张的霉味和消毒水混合的气息,沈砚刚离开不久,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清冽的雪松味,却被那句“和我有关”搅得浑浊起来。
苏晚的指尖在档案袋上无意识地划动。档案袋上的标签已经泛黄,“渡远号沉没事故调查报告(部分)”几个字是用老式打字机敲上去的,字母边缘有些晕染,像被水浸过。这是她托了档案馆的老同学才调出来的资料,大部分关键页都标注着“涉密”或“遗失”,只剩下几页无关痛痒的船员名单和起航日志。
她记得父亲苏振邦提起“渡远号”时的样子。那时她才十六岁,在医院的特护病房里,父亲刚从重症监护室转出来,喉咙上还插着氧气管,说起那艘船时,原本浑浊的眼睛突然亮得吓人,抓着她的手反复说:“那不是意外,小晚,不是意外……”
后来父亲就失语了。血栓堵了语言中枢,再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有偶尔看到电视里播航海新闻时,他才会激动地拍着床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困在水里的鱼。
苏晚深吸一口气,把档案页重新塞进袋里。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档案室里格外清晰,她忽然想起半小时前沈砚站在这里的模样——他穿着深灰色的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骨处一道浅淡的疤。他当时正低头翻查1998年的航运记录,手指修长,指尖在目录册上停顿的位置,恰好就是“渡远号”的登记编号。
“沈先生也对这艘船感兴趣?”她当时抱着试探的心态问了一句。她认得他,沈砚,沈氏集团现任执行董事,三年前从海外回来接手家族产业,以手腕强硬著称。而苏家曾是航运业的半壁江山,直到“渡远号”沉没,父亲重病,公司被沈氏低价收购,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进泥里。
沈砚翻页的动作顿了顿,没抬头:“查点旧资料。”
他的声音很淡,像雨打在石板上,没什么情绪。苏晚注意到他翻的那页纸边角卷了起来,似乎被人反复翻阅过。她压下心头的异样,指着自己手里的档案袋:“我在找渡远号的事故报告,听说沈氏当年参与了后续调查?”
沈砚这才抬眼看她。他的眼睛很深,是接近墨色的黑,看人时总带着一种审视的距离感。他盯着她看了两秒,忽然笑了笑,那笑意却没到眼底:“苏小姐对自家的沉船这么上心?”
苏晚的脸瞬间涨热。苏家败落后,她在航运圈听了太多风凉话,有人说父亲是为了骗保才故意弄沉了船,有人说苏家欠了巨额赌债,用船底的走私货物抵债。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可她无力反驳——所有证据都在那场“意外”里烧光了。
“那是苏家的船,”她攥紧档案袋,指尖泛白,“我父亲是船长,他在那艘船上。”
沈砚的目光落在她紧绷的下颌线上,沉默了几秒。窗外的雨突然大了起来,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档案室里的光线暗了几分。他忽然合上书,声音压得很低,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渡远号’的事故,和我有关。”
苏晚当时以为自己听错了。雨声太吵,或者是旧档案的霉味让她产生了幻觉。她看着沈砚转身离开的背影,他的肩膀挺得很直,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僵硬,像背着什么沉重的东西。
直到现在,那句“和我有关”还在她耳边盘旋,带着雨的潮气和档案纸的霉味,黏在鼓膜上,甩不掉。
档案室的管理员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姓周,据说在档案馆干了四十多年。苏晚抱着档案袋找到他时,他正戴着老花镜,用软布擦拭一个老式座钟。座钟的钟摆左右摇晃,发出规律的“咔哒”声,像在数着什么。
“周伯,”苏晚把档案袋放在桌上,“我想再看看渡远号的完整报告,刚才调的这些太不全了。”
周伯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眯了眯:“小姑娘,不是我不给你看,那案子当年被压下去了,大部分资料都锁在机要室,只有特定权限才能调。”他顿了顿,打量着苏晚,“你是……苏家的小女儿吧?”
苏晚愣了一下:“您认识我?”
“怎么不认识,”周伯笑了笑,皱纹在脸上堆成沟壑,“你小时候跟着苏船长来送过文件,扎着两个羊角辫,非要抢我桌上的话梅吃。”
记忆突然被扯回十几年前。阳光很好的午后,父亲牵着她的手走进档案馆,周伯给她抓了一把橘子味的话梅,父亲则在一旁和人讨论航线。那时的“渡远号”还停在港口,白漆船身像镀了层金,是苏家最骄傲的船。
苏晚的眼眶有点发热:“周伯,您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吗?我父亲说不是意外。”
周伯擦座钟的手停了下来,叹了口气:“那船沉得蹊跷。1998年7月12号,从新加坡返航,原定航线是直穿南海,结果偏离了一百多海里,撞上了无名暗礁。搜救队到的时候,船已经沉了一半,只救上来七个船员,苏船长是最后一个被拉上来的,当时就剩一口气了。”
这些苏晚都知道。她不知道的是,父亲被救上来时,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烧焦的黑色匣子,后来被警方作为证物收走,再也没还回来。
“沈氏当时为什么要参与调查?”苏晚追问,“沈家和苏家当时没什么业务往来吧?”
周伯的眉头皱了起来,像是在回忆什么:“这就不清楚了。事故发生后第三天,沈老爷子就带着人来了,说是受了海事局的委托,协助打捞黑匣子。不过奇怪的是,他们捞上来的黑匣子是空的,里面的存储芯片不见了。”
苏晚的心猛地一跳:“空的?”
“是啊,”周伯点点头,声音压低了些,“当时这事没对外公布,怕引起恐慌。但我记得沈老爷子当时发了很大的火,把负责打捞的人骂得狗血淋头。后来沈氏就低价收购了苏家的产业,包括‘渡远号’的残骸打捞权,这事当时在圈里议论了很久,都说沈家趁火打劫。”
沈砚说“和我有关”。
是沈氏在打捞时动了手脚?还是那个失踪的存储芯片,和他有关?
苏晚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周伯被她吓了一跳:“小姑娘,你去哪?”
“我去沈氏集团。”她抓起档案袋,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我得问问沈砚,到底是什么关系。”
沈氏集团总部在市中心的地标性建筑“沈氏大厦”,玻璃幕墙在雨雾里闪着冷光,像一块巨大的冰。苏晚站在旋转门前,被保安拦住时才反应过来——她连沈砚的面都未必能见得到,又凭什么去质问他?
她掏出手机,翻出通讯录里一个几乎从不联系的名字——陆明宇。陆家和苏家是世交,陆明宇现在在沈氏做法律顾问,是她唯一能想到的突破口。
电话响了三声就被接起,陆明宇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散漫:“哟,稀客啊苏大小姐,今天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明宇,我在沈氏楼下,”苏晚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你能不能帮我约沈砚见一面?”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陆明宇的语气严肃起来:“你找他干什么?苏家的事都过去这么久了……”
“和渡远号有关。”苏晚打断他,“我必须见他。”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是陆明宇无奈的叹息:“你等我十分钟,我下来接你。”
陆明宇把苏晚领到沈砚办公室门口时,脸上还带着担忧:“小晚,沈砚这个人脾气不好,尤其是在工作的时候,你说话悠着点。”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补充,“而且渡远号那件事在沈氏是禁忌,除了老爷子和沈砚,没人敢提。”
苏晚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厚重的实木门。
办公室很大,极简的黑白色调,落地窗外是被雨雾笼罩的城市。沈砚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正在看文件,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是她,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恢复了惯常的冷淡。
“苏小姐?”他放下笔,十指交叉放在桌前,“有事?”
苏晚反手带上门,把陆明宇担忧的目光关在门外。她走到办公桌前,把档案袋放在桌面上,推到他面前:“沈先生,上午在档案室,你说‘渡远号’的事故和你有关,是什么意思?”
沈砚的目光落在档案袋上,没动,也没说话。办公室里很静,只有空调出风口微弱的风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雨声。
“黑匣子是空的,对吗?”苏晚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是沈氏打捞的时候弄丢了芯片?还是你们根本就没找到黑匣子?”
沈砚的喉结动了动,终于开口:“苏小姐查得很清楚。”
“我父亲因为这艘船差点死掉,苏家因为这艘船彻底垮了,”苏晚的声音忍不住发颤,“我只想知道真相。那不是意外,对不对?”
沈砚忽然站起身。他比苏晚高出一个头还多,站起来时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他绕过办公桌,走到落地窗前,背对着她,望着窗外的雨幕。
“1998年7月12号,”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我当时在新加坡,跟着渡远号的补给船实习。”
苏晚愣住了。
“渡远号偏离航线那天,我在补给船上收到过它的求救信号,”沈砚的背影在玻璃上投下模糊的影子,肩膀微微绷紧,“信号断断续续,只听到‘漏水’‘起火’……还有你父亲的声音,他说‘保护好……’后面就断了。”
苏晚的心跳漏了一拍:“保护好什么?”
沈砚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却像积了深潭的水,黑得吓人:“不知道。我当时年轻,仗着自己懂点航海,偷偷驾驶补给船的救生艇追了过去。等我赶到的时候,渡远号已经开始下沉,甲板上全是火。”
他的目光落在苏晚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我看到你父亲站在驾驶舱门口,浑身是火,手里举着一个黑色的匣子。他看到我的救生艇,突然朝我跑来,把匣子扔了过来,然后……”
沈砚顿住了,喉结滚动了几下,才继续说下去:“船身突然倾斜,他没站稳,掉下去了。我只抓到了那个匣子,眼睁睁看着他被卷进海里。”
苏晚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发麻,却感觉不到。她想起父亲在病床上指着喉咙的样子,想起他床头那张泛黄的全家福,照片上的“渡远号”还崭新如初。
“那个匣子……”她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就是黑匣子?”
“是。”沈砚点头,“我打开看过,里面的芯片还在。但等我被搜救队找到的时候,芯片不见了。”
“谁拿走了?”
沈砚看着她,沉默了很久,久到苏晚以为他不会回答。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低得像叹息:“我父亲。沈振庭。”
苏晚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睛里。
“他说那芯片里的东西不能见光,”沈砚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会毁了沈家和苏家。他没收了芯片,对外宣称黑匣子是空的,然后趁苏家混乱,收购了你们的产业。”
“所以你早就知道?”苏晚的声音在发抖,“你知道我父亲是被冤枉的,知道那不是意外,却看着沈家吞掉苏家?”
“我当时刚成年,”沈砚的声音冷了下来,“在沈家,没人会听一个毛头小子的话。”
“那现在呢?”苏晚逼近一步,几乎要贴到他面前,“你现在是沈氏的执行董事,你可以把真相说出来!你可以还我父亲清白!”
沈砚的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眶上,那目光很复杂,有愧疚,有无奈,还有一些苏晚看不懂的情绪。他后退一步,拉开距离,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冷淡:“苏小姐,真相往往没那么重要。”
“对你来说不重要,对我父亲来说很重要!”苏晚几乎是吼出来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现在连话都说不出来,他一辈子的名誉都毁了!你凭什么说不重要?”
沈砚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封般的寒意:“芯片不在我手里,在老爷子那里。而且,就算找到了芯片,你确定里面的内容,是你能承受的吗?”
苏晚愣住了。
“你父亲要保护的,可能不只是苏家,”沈砚的声音低沉而清晰,“还有一些更……肮脏的东西。”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像无数根手指在叩门。苏晚站在原地,浑身冰冷,仿佛又回到了1998年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父亲掉下去的瞬间,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被无边无际的寒意包裹着?
沈砚看着她苍白的脸,终是没再说什么,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让陆律师送苏小姐出去。”
苏晚走出沈氏大厦时,雨已经停了。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陆明宇在门口等她,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叹了口气:“我送你回去吧。”
苏晚摇摇头,声音还有些哽咽:“我想一个人走走。”
她沿着人行道慢慢往前走,路过一家老式报刊亭时,看到玻璃窗上贴着一张泛黄的旧报纸,标题用加粗的黑体字写着——“渡远号沉没,十七人失踪,船长苏振邦重伤”。
那是1998年7月13号的报纸。
苏晚停下脚步,看着那张报纸,忽然想起沈砚腕骨处的疤。刚才在办公室,他抬手打电话时,她看得很清楚,那道疤很长,边缘不规整,像是被什么高温的东西烫过。
她还想起他说“眼睁睁看着他被卷进海里”时,声音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砚到底在隐瞒什么?父亲要保护的到底是什么?那个失踪的芯片里,藏着怎样的秘密?
苏晚抬手抹掉脸上的眼泪,雨水打湿的睫毛黏在一起,视线有些模糊。她看着远处沈氏大厦冰冷的轮廓,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念头——不管那秘密有多肮脏,她都要找出来。
为了父亲,也为了那句悬在半空的“和我有关”。
风卷着地上的落叶飘过脚边,像谁散落的碎语。苏晚握紧了手里的档案袋,袋子里的纸张似乎也变得沉重起来,像压着十几年未凉的灰烬,一吹,就扬起漫天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