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是被雨砸在玻璃上的声音惊醒的。
凌晨三点,窗帘没拉严,一道惨白的光从缝隙里钻进来,把天花板照得像张浸了水的纸。她坐起身时,后背的纱布牵扯着疼——昨天在码头仓库被碎玻璃划开的伤口,此刻正随着呼吸隐隐作痛。
她摸出手机按亮屏幕,电量只剩百分之七。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消息。陈叔说沈砚昨晚回了沈宅,她盯着屏幕上那个灰掉的聊天框,指尖悬了很久,终究还是按灭了屏幕。
窗外的雨突然变急,风卷着雨丝斜斜地砸在窗沿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这栋老洋房是苏家剩下的最后一点产业,在城南区的旧巷深处,墙皮剥落,木楼梯踩上去会吱呀作响,最要命的是三楼这间房的窗户,每逢雨天就漏雨,像个永远填不满的伤口。
苏晚下床时差点被地毯绊倒,扶着墙站稳的瞬间,后腰的疼骤然尖锐起来。她咬着牙摸到窗边,伸手去推那扇变形的木窗,指腹触到窗框上的霉斑,黏糊糊的,像某种腐烂的记忆。
“咔哒”一声,窗户被推开一道缝,带着腥味的冷风灌进来,吹得她打了个寒颤。雨是斜着下的,刚好从窗缝里钻进来,在窗台上积了一小滩水,正顺着墙根往下渗,在粉白的墙面上洇出一道深色的痕,像有人用指甲狠狠刮过。
她转身想去拿抹布,刚走两步,楼下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苏晚的脚步顿住了。
这栋楼除了她和陈叔,不会有别人。陈叔住一楼,这个时间早就睡熟了。她屏住呼吸,听见楼梯上传来缓慢的、带着水渍的脚步声——不是陈叔那种稳健的踏响,而是拖沓的,像有人穿着湿鞋,每一步都在木地板上留下黏腻的声响。
后背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她反手摸到床头柜上的台灯,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去年苏家仓库被烧时,那些人踹门的声音也是这样,沉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侵略性。
脚步声在二楼停了一下,然后继续往上。
苏晚的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她退到门后,握紧了台灯底座。木质楼梯在负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一步,又一步,越来越近。她突然想起陈叔昨天说的话:“沈砚那个人,心狠起来是不管不顾的,苏家落到今天这步,你以为真的只是意外?”
门把手动了。
先是轻微的转动,然后是“咔”的一声,锁芯被从外面拨开了。苏晚的指甲掐进掌心,疼得她眼眶发酸。她明明记得睡前反锁了门,除非……除非对方有钥匙。
门被推开一道缝,雨丝顺着门缝飘进来,在地板上打了个旋。一道颀长的影子投在地上,逆着走廊昏黄的灯光,看不清脸。
“谁?”苏晚的声音发紧,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影子顿了顿,然后门被彻底推开。
沈砚站在门口,浑身湿透了。
他穿的还是昨天那件深灰色西装,此刻紧贴着身体,勾勒出窄腰宽肩的轮廓,却没有半分体面,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额前,水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滴,砸在深色的衬衫上,晕开一圈圈更深的痕迹。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走廊的灯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苏晚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那双眼睛沉得像今晚的雨,里面翻涌着她读不懂的情绪。
“你怎么会有钥匙?”苏晚握紧了台灯,指节泛白。这栋房子的钥匙,除了她和陈叔,只有过世的父母有过备份。
沈砚的目光落在她身后的窗户上,那里还在滴滴答答地漏着雨,窗台上的水已经漫到了地板上。他喉结动了动,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奶奶以前住过这栋楼。”
苏晚愣住了。
苏家搬来这里是十五年前的事,她从不知道这里和沈家有过牵扯。她看着沈砚走进来,湿冷的气息随着他的动作漫过来,带着雨水的腥气和淡淡的雪松味——那是他惯用的香水味,此刻被雨水冲淡,变得若有似无。
他走到窗边,没看她,伸手去推那扇漏雨的窗。木框已经朽了,他用了点力,窗框发出刺耳的吱呀声,被推得更开了些。雨风瞬间灌进来,吹得苏晚的睡衣猎猎作响。
“别碰它!”苏晚脱口而出,“关不上的,每次下雨都这样。”
沈砚的动作顿住了。他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身上,这一次,苏晚看清了他眼底的红血丝。他沉默了几秒,突然弯腰,捡起窗台上一块松动的木片,指尖在腐朽的缝隙里抠了抠,像是在检查什么。
“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盖住,“这里有个暗槽,能卡住窗锁,雨再大也漏不进来。”
苏晚没说话。她看着他跪在窗台上,半个人探出去,伸手去摸窗框外侧。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进领子里,他却像毫无察觉,手指在湿滑的木头上一寸寸摸索,动作专注得有些奇怪。
后腰的伤口又开始疼了,大概是刚才太紧张扯到了。苏晚吸了口气,扶着墙慢慢坐下,床沿硌得她尾椎骨生疼。她看着沈砚的背影,突然觉得荒谬——这个昨天在码头仓库里,看着她被碎玻璃划伤都没皱一下眉的男人,此刻正跪在她家漏雨的窗前,像个修理工一样摆弄着一扇朽坏的木窗。
“别弄了。”她开口,声音有点干,“修不好的,陈叔找过师傅来看,说整个窗框都得换。”
沈砚没回头。他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金属的,在昏暗的光线下闪了一下。苏晚眯起眼,才看清那是一枚小小的螺丝刀——他居然随身带着这个?
他用螺丝刀撬开窗框上一块变形的木板,动作算不上熟练,却很稳。雨水顺着他的袖口往里灌,他手腕上的表链早就湿透了,沾着水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那是块百达翡丽的限量款,苏晚在财经杂志上见过,价值够换这栋老洋房的窗框一百次。
“你到底想干什么?”苏晚的声音冷了下来,“沈总日理万机,大半夜跑到我家来修窗户,是觉得苏家现在落魄到需要你来施舍这点可怜的好意?”
沈砚的动作停了。他缓缓转过身,雨水顺着他的眉骨往下流,经过高挺的鼻梁,滴落在他紧抿的唇上。他看着她,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却让苏晚莫名地想起昨天在仓库里,他踩碎那枚玉佩时的样子——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昨天的事。”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我不是故意的。”
苏晚笑了,笑出声时牵扯到后背的伤口,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故意?沈总当然不是故意的。你只是刚好出现在那里,刚好看着你的人把我堵在仓库里,刚好在我被玻璃划伤的时候,踩碎了我妈留下的玉佩而已。”
她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忍不住发颤。那枚和田玉的平安扣,是妈妈走之前塞给她的,说能保平安。昨天碎在沈砚脚下时,清脆的响声像刀子一样扎在她心上。
沈砚的目光落在她的后背上,那里的纱布隐隐透出一点红。他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把螺丝刀放回口袋里,站起身。
他站直的时候,苏晚才发现他比自己想象中更高,湿冷的西装包裹着劲瘦的身体,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兽。他往前走了两步,停在离床不到一米的地方,雨丝从他敞开的领口钻进去,在锁骨处留下蜿蜒的水痕。
“玉佩,我会赔。”他说。
“赔?”苏晚抬起头,眼眶有点红,却死死地盯着他,“沈总能赔我一个一模一样的?赔我妈在玉器行排队三个小时,亲手挑的那一个?还是赔我戴着它走过的这十五年?”
沈砚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下颌线绷得很紧。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苏晚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用一句“苏家的事与我无关”来搪塞,他却突然弯下腰,伸手想去碰她的后背。
“别碰我!”苏晚猛地往后缩,动作太大,后背的伤口像被撕开一样疼,她疼得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冒了层冷汗。
沈砚的手僵在半空中,指尖还沾着雨水,冰凉的。他看着她疼得发白的脸,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像错觉。
“伤口裂开了。”他说,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不用你管。”苏晚咬着牙,想从床上站起来,却被他按住了肩膀。他的手心滚烫,和他身上的湿冷截然不同,力道却很轻,像是怕碰碎她一样。
“坐着别动。”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他转身走到门口,拿起搭在门把手上的外套——那是他刚才进来时随手挂的,黑色的风衣,此刻也湿透了。他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一个白色的药盒,放在床头柜上。
苏晚瞥了一眼,是进口的止血凝胶,比她昨天在社区医院开的那些好用得多。
“陈叔给你的?”她问。陈叔总是这样,明明恨沈家恨得牙痒痒,却总在这种时候留三分情面。
沈砚没回答。他走到窗边,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块抹布,蹲下身,开始擦地板上的水迹。他擦得很慢,动作算不上利落,偶尔会碰到漏下来的雨珠,他就抬头看一眼窗户,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苏晚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很累。
她和沈砚的纠缠,好像从一开始就浸在这种潮湿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里。第一次在商业酒会上见面,他替她挡了一杯泼过来的红酒,西装上沾着暗红的痕迹,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第二次在苏家仓库的废墟前,他站在警戒线外,黑色的轿车停在不远处,车窗降下一半,露出他线条冷硬的侧脸,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
直到昨天,码头仓库里,他踩着那枚碎掉的玉佩,说:“苏小姐,有些东西留不住,不如早点放手。”
那时她以为他是来逼债的,是来看苏家笑话的。可现在,他却蹲在她家漏雨的房间里,擦着地板上的水,手指因为泡了太久的雨,指腹已经泛白起皱。
“沈砚,”苏晚突然开口,“你奶奶……是谁?”
沈砚擦地板的动作停了。他背对着她,苏晚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沈曼青。三十年前,她在这里住过半年。”
苏晚的心脏猛地一缩。
沈曼青这个名字,她在父母留下的旧相册里见过。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妈妈和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站在这栋楼的院子里,两人笑得很开心,旗袍女人的手腕上,戴着和妈妈同款的玉镯。妈妈说那是她年轻时最好的朋友,后来搬去了国外,断了联系。
原来沈曼青是沈砚的奶奶。原来苏家与沈家的牵扯,早在三十年前就开始了。
“我妈……”苏晚的声音有点发飘,“她认识你奶奶吗?”
沈砚站起身,转过身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底的红血丝更明显了些。“我奶奶去世前说过,她在这里有个朋友,姓苏。”
雨还在下,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一股寒意。苏晚看着沈砚,突然明白了什么。苏家仓库失火,码头被扣的那批货,还有昨天仓库里那些来找麻烦的人……如果沈砚真的想对苏家赶尽杀绝,根本不必费这么多周折。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一边步步紧逼,一边又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里?
“那些人……”苏晚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昨天仓库里的人,是不是你找来的?”
沈砚的目光落在她的伤口上,纱布上的血迹又洇开了一些,变成了深褐色。他沉默了几秒,说:“不是。”
“那是谁?”
“想让苏家彻底垮掉的人,不止一个。”他的声音很淡,“你父亲当年得罪的人,比你想象中多。”
苏晚的手指蜷了起来。父亲去世前,她从不过问公司的事,只知道家里的生意越来越难做,却不知道背后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她想起父亲躺在病床上时,抓着她的手说:“晚晚,别恨任何人,有些债,是我欠的。”
那时她不懂,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
沈砚走到床头柜前,拿起那个药盒,打开,挤出一点透明的凝胶在指尖,然后看向苏晚:“后背的伤口,需要重新处理一下。”
苏晚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后背的纱布早就被冷汗浸湿了,贴在皮肤上,又疼又痒。她知道该换药了,却本能地抗拒沈砚的触碰。
沈砚没再靠近,只是把药盒放在她能拿到的地方,又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电量只剩百分之五。他快速地按了几下,然后把手机放回口袋,说:“我叫了医生,二十分钟后到。”
“不用了。”苏晚立刻拒绝,“一点小伤,我自己处理就好。”
沈砚没理她,走到窗边,继续研究那扇漏雨的窗。他像是跟窗户较上了劲,一会儿推推这里,一会儿敲敲那里,偶尔发出一两声低低的咒骂,声音很轻,苏晚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雨势渐渐小了些,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窗外的天开始泛白,远处传来第一声鸟鸣,带着清晨特有的潮湿气息。
苏晚靠在床头,看着沈砚的侧脸。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投下一道浅影,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他其实生得很好看,是那种带着攻击性的、冷冽的好看,只是平时总绷着脸,让人不敢多看。
“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苏晚突然问,“如果……如果你奶奶和我妈是朋友,你为什么看着苏家变成这样,都无动于衷?”
沈砚转过头,看着她。他的眼神很深,像藏着一片海,苏晚望进去,只觉得头晕目眩。
“我奶奶去世前说,”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重量,“有些债,该还的总要还。有些路,该走的总要自己走。”
苏晚没听懂。她看着沈砚走到门口,拿起他的湿外套,似乎准备离开。
“你要走了?”她问,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挽留。
沈砚手握着门把手,回头看了她一眼。他的目光扫过她的后背,又落在那扇还在漏雨的窗上,然后淡淡地说:“医生来了会敲门。窗户我让人明天来修,你别再碰它。”
他顿了顿,补充道:“玉佩的事,我会赔你一个一模一样的。”
苏晚看着他拉开门,走了出去。走廊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楼梯又开始发出呻吟,直到楼下传来开门和关门的声音,整栋楼才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她拿起那个药盒,指尖触到冰凉的外壳,突然觉得眼眶发酸。她拆开包装,拿出棉签,小心翼翼地解开后背的纱布。伤口果然裂开了,渗着血珠,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落在了床头柜的角落里。那里放着一枚小小的金属片,是刚才沈砚修窗户时掉下来的,她捡起来一看,是一枚旧钥匙,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曼”字。
钥匙的边缘已经磨损,却被磨得很光滑,显然是被人经常摩挲。
苏晚握着那枚钥匙,突然想起沈砚刚才擦地板时,手腕上的表链晃过她眼前,表盘背面,好像也刻着什么字。她当时没看清,现在想来,或许和这枚钥匙有关。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天边泛起一层淡淡的粉色。漏雨的窗户还在滴着水,一滴,又一滴,落在窗台上,像谁在无声地叹息。
苏晚把钥匙放进抽屉里,和那枚碎掉的玉佩放在一起。她躺回床上,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知道,她和沈砚的故事,就像这扇漏雨的窗,一旦有了缝隙,就会被越来越多的潮湿和寒意浸透。而那些藏在岁月深处的秘密,那些苏家与沈家纠缠的过往,终究会像这场雨一样,汹涌而来,将她彻底淹没。
只是那时她还不知道,有些漏雨的窗,修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