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斜斜地织着,将港口的轮廓晕染成一片模糊的灰蓝。沈砚站在海关大楼的廊檐下,指间的烟燃到了尽头,烫得他指尖一颤,才慢悠悠地捻灭在金属烟灰缸里。海风裹着咸腥气扑过来,卷起他黑色风衣的下摆,露出里面熨帖的白衬衫领口,别着一枚银质的船锚领针——那是沈家船队的标记,也是苏晚最厌恶的东西。
他抬眼时,恰好看见苏晚从码头管理处的铁门里走出来。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手里攥着几张泛黄的船票存根,被风掀得哗啦啦响。那些都是多年前的旧票,从这座港口出发,去往东南亚的各个小岛,票根上的字迹早已被潮气浸得模糊,却被她像珍宝一样夹在牛皮笔记本里。
沈砚记得那些航线。三年前,苏家的货轮就是在其中一条航线上失踪的,船上载着苏父半生的积蓄,还有一份足以让沈家倾覆的海关证据。官方定论是遭遇台风,可苏晚眼里的红血丝总在说,她信的从来不是台风。
“沈先生倒是清闲。”苏晚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带着淬了冰的棱角。她没走近,就站在铁门内的阴影里,距离他不过十米,却像隔着一道无形的警戒线。
沈砚从口袋里摸出另一支烟,打火机“咔嗒”响了两声才燃起幽蓝的火苗。“比不得苏小姐,总在这种地方怀旧。”他吐了口烟圈,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笔记本上,“那些票根,还能看出船名吗?”
苏晚的手指猛地收紧,笔记本的边缘被捏出几道褶皱。她知道他在说什么。苏家失踪的那艘“晚星号”,船票存根是她唯一能找到的实物线索。上个月她去档案馆调阅航运记录,发现所有关于“晚星号”的文件都被人刻意抽走了,只剩下一张模糊的进出港登记复印件,签名处的字迹与沈砚父亲的笔迹惊人地相似。
“沈先生来这儿,总不会是为了看我怀旧。”她把笔记本塞进背包,拉链拉得极响,“码头的监控坏了三天,沈氏的货轮却在这三天里多卸了三批集装箱。你说,要是我现在给海关打电话,他们会不会有兴趣查查那些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沈砚的眉峰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他今天来确实是为了处理那批“特殊货物”,是父亲特意交代的急件,说是关系到东南亚一条新航线的控制权。他原本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忘了苏晚在码头混了三年——从苏家破产那天起,她就在这里做调度员,对每艘船的装卸时间了如指掌。
“苏小姐想要什么?”他掸了掸风衣上的雨沫,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当年的事,警方已经下了结论。你纠缠不休,不过是自讨苦吃。”
“自讨苦吃?”苏晚忽然笑了,笑声被风撕得支离破碎,“沈砚,你见过凌晨三点的港口吗?退潮的时候,礁石缝里会卡住很多东西——碎掉的木箱板,染血的帆布,还有...”她顿了顿,目光像刀子一样剜过来,“还有‘晚星号’船员的铭牌。我捡了三个,每个上面都有沈家船队的标记。你说,这算不算自讨苦吃?”
沈砚的指尖顿住了。他想起三年前那个暴雨夜,父亲在书房打电话,语气狠戾地说“必须让那艘船彻底消失”。当时他以为是商业对手的威胁,直到半年后在苏家门口看到她抱着苏父的遗像,跪在雨里烧纸钱,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场“台风”或许从来就不是天灾。
雨忽然大了起来,砸在铁皮屋顶上噼啪作响。苏晚转身想走,却被风吹来的一张纸糊在脸上。她扯下来看,是张被雨水泡烂的提货单,上面的发货人栏印着沈氏集团的徽标,收货人地址却是个废弃的仓库。
“这是你掉的?”她扬了扬那张纸,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下巴尖聚成小小的水珠,“昨天晚上九点,‘海鲨号’卸的货,比申报单多了十二箱。沈先生,你说我把这个交给缉私科,够不够他们请你去喝杯茶?”
沈砚没说话,只是从风衣口袋里拿出个牛皮信封,隔着铁门上的栏杆递过去。信封很厚,边角被雨水浸得发潮。“这里面是五十万,”他的声音低沉,“够你换个城市生活,不用再守着这破码头。”
苏晚盯着那个信封,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苏家还没落魄,她总跟着父亲来港口,沈砚的父亲会让管家给她塞各种进口糖果,而沈砚就站在一旁,手里拿着船模,看她把糖纸一张张夹进日记本。那些糖纸现在还在她抽屉里,只是颜色早就褪得差不多了,像他们之间早已模糊的界限。
“沈砚,”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你知道‘晚星号’的船长是谁吗?”
沈砚的喉结动了动。
“是周叔,”苏晚的睫毛上沾了雨珠,看着像蒙了层雾,“小时候总给你修自行车的周叔。他女儿下个月就要结婚了,到现在还在等他回家。”
风卷着雨扑在沈砚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他想起那个总穿着蓝色工装的中年男人,手掌粗糙,修自行车时总爱哼跑调的歌。去年冬天他在墓园见过周叔的妻子,老太太抱着一张褪色的全家福,坐在冰冷的墓碑前,说等开春就去庙里烧香,求菩萨让丈夫早点回来。
“那些货,”沈砚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明天早上七点,三号仓库。”
苏晚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错愕。
“我会让他们把货卸在明处,”他避开她的目光,看向远处翻涌的海面,“你可以带任何人去查,但别连累无辜的人。”
“无辜?”苏晚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沈砚,从你父亲决定让‘晚星号’消失的那一刻起,就没人是无辜的了。”她把那张提货单揉成一团,狠狠砸在他脚边,“包括你。”
雨势渐小的时候,沈砚看着苏晚的背影消失在码头的拐角。她的牛仔外套被雨水打透,贴在背上,勾勒出单薄的轮廓。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她还是个穿着白裙子的小姑娘,在苏家的游艇上追着海鸥跑,裙角飞扬,像只轻盈的蝴蝶。
那时他总跟在她身后,手里拿着创可贴,怕她被甲板上的细沙磨破脚。有一次她掉了只凉鞋进海里,哭得直抽噎,他二话不说就跳下去捞,结果被水母蛰了满腿的红疹子,她却拿着药膏,笨拙地给他涂抹,指尖的温度烫得他心慌。
那些画面像褪色的老照片,在记忆里忽明忽暗。沈砚弯腰捡起那团被揉皱的提货单,展开时,看到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等拿到证据,就带爸爸去巴厘岛。”字迹娟秀,带着少女的天真,却被雨水晕成了一片模糊的蓝。
他把提货单折好,放进风衣内袋,那里还放着一张崭新的船票,去巴厘岛的,日期是下周末。那是他偷偷准备的,原本想在她生日那天给她,现在看来,不过是张废纸。
港口的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透过雨幕洒在海面上,像撒了一把碎金。沈砚走到码头边,望着停泊在泊位上的“海鲨号”,船身巨大,在夜色里像一头沉默的巨兽。他知道明天早上七点,这里会有一场风暴——苏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而他父亲也绝不会让她活着离开仓库。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加密号码。“把三号仓库的货换了,”他对着听筒说,声音冷得像冰,“换成普通的纺织品,另外,调一队人在仓库外围待命,别让任何人靠近苏晚。”
听筒那头传来迟疑的声音:“先生,董事长那边...”
“我担着。”沈砚挂断电话,将手机扔进海里。冰冷的海水瞬间吞噬了那点微弱的光,像吞噬了他心里最后一点可笑的侥幸。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背叛家族,对抗父亲,最终的结局不过是两败俱伤。可当他想起苏晚刚才那双含着泪却依旧倔强的眼睛,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他喘不过气。
三年前那个暴雨夜,他躲在书房门外,听到父亲说要让“晚星号”永远消失。他冲进去想阻止,却被父亲一记耳光扇倒在地。“沈家的人,不能有软肋。”父亲踩着他的手背,语气冰冷,“你记住,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那时他不懂,为什么血缘会变成最锋利的刀。直到现在看着港口的灯火,才忽然明白,有些债,从出生那天起就注定要还。苏家的,周家的,还有那些在那场“台风”里消失的生命,最终都要算在他头上。
苏晚回到住处时,浑身都湿透了。那是间租来的阁楼,就在码头旁边,窗户正对着沈家的货运大楼。她从床底下拖出个铁盒子,里面放着她收集的所有证据:船员的铭牌,被撕毁的货运记录,还有一张周叔偷偷录下的录音带,里面有沈父和海关官员的对话,虽然模糊,却足以成为导火索。
她把明天要带的东西一一装进背包,手电筒,备用电池,还有一把小巧的瑞士军刀——那是父亲送她的十八岁生日礼物,说出门在外要懂得保护自己。摸到刀柄时,指尖忽然顿住了。
刀鞘内侧刻着一行小字:“愿你永远不必用到它。”是父亲的笔迹,温柔得像春天的风。可现在,她却要用这把刀,去揭开一个血淋淋的真相,把自己和沈砚都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敲打着铁皮屋顶,像有人在外面不停地敲门。苏晚走到窗边,看着沈家大楼顶层的灯,那是沈砚的办公室,此刻亮着灯,像一颗孤独的星。
她想起小时候,沈砚总爱带她去港口的灯塔。夜晚的灯塔会发出旋转的光束,照亮整个海面。他说:“只要跟着光走,就不会迷路。”那时她信了,以为只要心里有光,就能走到想去的地方。
可现在她才知道,有些光,本身就是陷阱。就像沈砚,他站在黑暗里,却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点温柔,让她误以为可以抓住,结果却被刺得遍体鳞伤。
凌晨三点,苏晚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她握紧手里的军刀,走到门边问:“谁?”
“是我。”门外传来沈砚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我有东西给你。”
苏晚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沈砚站在门外,浑身湿透,脸上有一道新鲜的伤口,像是被人打的。他手里拿着个油纸包,递过来说:“刚买的热包子,你尝尝。”
那是她小时候最爱吃的海鲜包,家附近的老店做的,后来苏家破产,那家店也关了。没想到沈砚还记得。
“不用了。”苏晚后退一步,想关门,却被他用手挡住。
“明天别去仓库。”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我父亲布了局,你斗不过他的。”
“斗不过也要斗。”苏晚看着他脸上的伤,心里忽然抽痛了一下,却还是硬起心肠,“沈砚,你以为现在装好人有用吗?那些死去的人,能活过来吗?”
沈砚的手垂了下去,油纸包掉在地上,包子滚了出来,沾了满身的泥。“我知道没用,”他看着她的眼睛,目光里有种说不出的悲哀,“但我不想你死。”
“那你当初怎么不想想‘晚星号’上的人?”苏晚的声音陡然拔高,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沈砚,你现在说这些,不觉得可笑吗?你是沈家的人,你的血管里流着和你父亲一样的血,我们之间,从来就只有仇恨,没有别的。”
沈砚看着她哭,心脏像是被钝器反复捶打。他想说不是的,他从很久以前就喜欢她了,从她穿着白裙子追海鸥的时候,从她笨拙地给他涂药膏的时候,从她把糖纸夹进日记本的时候。可这些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有些爱,从一开始就注定见不得光。就像港口的灯塔,只能在黑暗里亮着,却永远照不进彼此的世界。
“我走了。”沈砚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消失在雨幕里。他的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落寞,像一艘没有航向的船,注定要沉没在无边的黑夜里。
苏晚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冰冷的地板上。她知道沈砚说的是对的,明天去仓库,很可能就是死路一条。可她没有选择,那些死去的人在看着她,她不能退缩。
天亮的时候,雨停了。苏晚背着背包走出阁楼,港口已经开始忙碌起来。她深吸了一口气,朝着三号仓库的方向走去。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牢牢困住。
走到仓库附近时,她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沈砚派来的人,他们穿着黑色的西装,面无表情地朝她走来。苏晚转身想跑,却被其中一人抓住了胳膊。
“苏小姐,先生让我们送你离开。”那人的声音很沉。
“放开我!”苏晚挣扎着,却被死死按住。她看着远处的仓库,那里隐约传来警笛声,还有枪声。她知道,沈砚最终还是选择了他的家族。
“沈砚呢?”她红着眼睛问。
那人沉默了一下,说:“先生在仓库里,和董事长...火并了。”
苏晚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击中。她猛地推开抓住她的人,疯了一样朝仓库跑去。枪声越来越近,夹杂着喊叫声和爆炸声。仓库的大门被炸开了一个大洞,浓烟滚滚,里面火光冲天。
她冲进去的时候,正看到沈砚拿着枪指着沈父。沈父的胸口在流血,倒在地上,看着沈砚的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你...你竟然真的为了这个女人...”
“她没错。”沈砚的声音很平静,枪口却在微微颤抖,“错的是我们,是沈家。”
就在这时,沈父忽然从怀里掏出另一把枪,对准了苏晚。“那你们就一起去死!”
沈砚猛地转身,挡在苏晚身前。子弹穿透他的胸膛,带出一串血花。他倒下去的时候,看着苏晚,嘴角忽然扬起一个微弱的笑容,像小时候她给他涂药膏时那样,带着点笨拙的温柔。
“对不起...”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没能...带你去...巴厘岛...”
苏晚抱住他倒下的身体,血从他的伤口涌出来,染红了她的衣服,也染红了她的眼睛。她终于明白,有些爱,从一开始就注定是劫难。不管是沈家的恩怨,还是苏家的仇恨,最终都要以最惨烈的方式结束。
警笛声越来越近,红蓝交替的灯光透过仓库的破洞照进来,落在沈砚苍白的脸上。苏晚低下头,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不怪你了。”
可他再也听不到了。
后来苏晚去了巴厘岛,带着那张崭新的船票,还有沈砚的骨灰。她把骨灰撒进了海里,看着它们随着海浪漂向远方,像一艘没有归期的船。
港口的风依旧吹着,带着咸腥气,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埃。苏晚站在海边,手里拿着那张褪色的船票,忽然想起沈砚最后那个笑容。原来有些告别,真的就是一辈子。
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的,像是在为一场没有结局的爱情,奏响最后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