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现代小说 > 烬火沉星-d075
本书标签: 现代  BE美学  虐恋情深     

第十五章 檐下的灯

烬火沉星-d075

沈砚关窗的动作顿了顿,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木窗框上的纹路。方才苏晚站过的地方,青砖地上还留着半枚浅淡的鞋印,被檐角漏下的雨丝洇得发深,像片被揉皱的柳叶。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方才替她拾那串散落的糖花时,指尖蹭过她的袖口,皂角的清苦混着糖霜的甜,竟像浸了水的墨,在皮肤纹理里晕开了。此刻关窗的动作里,那点甜意竟顺着血脉往上爬,爬到唇角时,他才惊觉自己在笑。

这笑意太陌生,像冬雪初融时,檐角滴下的第一滴春水,带着点不自知的莽撞。沈砚抬手按了按唇角,将那点笑意按下去,转身往内室走。廊下的灯笼被风掀得晃了晃,将他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忽长忽短,倒像是方才苏晚跑过廊下时,被灯笼拉长的那道影子——那时她手里攥着半串糖花,鬓角沾着点雨丝,跑起来时,发梢扫过肩头,倒比檐角的风铃还要轻快。

“爷,药熬好了。”

门外传来福伯的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沈砚应了声,转身时,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沉静。他接过那碗黑漆漆的药汤,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眼睫,药味里竟隐隐飘进点甜香,是方才没散尽的糖花味。

“方才……是不是有位姑娘来过?”福伯收拾药碗时,状似无意地问了句。

沈砚低头用茶盏撇去药汤上的浮沫,指尖在微凉的瓷壁上停了停:“嗯,苏先生家的小姐。”

“苏先生家的?”福伯的手顿了顿,“就是住在东跨院的那位?前几日听张妈说,那姑娘总爱在西墙根下种些杂花,倒也是个勤快孩子。”

沈砚没接话。他知道苏晚。三个月前苏先生带着她搬来这胡同,租了沈家隔壁那座久无人居的老宅。苏先生是个落魄的画师,平日里深居简出,倒是这苏晚,总爱往胡同口的杂货铺跑,有时提着半袋面粉回来,有时抱着捆晾干的草药,鬓角沾着点尘土,像只刚从田埂上跑回来的小鹿。

他第一次见她,是在胡同口的老槐树下。那日他从书局回来,正撞见她踮着脚够槐花,竹篮掉在地上,滚出半篮刚买的皂角。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月白布衫,裤脚沾着点泥,抬头时,额角的碎发被风掀起,露出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像浸在溪水里的黑曜石。

“沈先生。”她那时慌慌张张地捡起皂角,指尖被槐刺扎红了,却还是先朝他福了福身,声音软乎乎的,带着点怯意,“抱歉,挡着您的路了。”

沈砚那时只点了点头,径直走了过去。他不是刻意冷淡,只是习惯了独处。沈家这宅子太大,祖父过世后,便只剩他和几个老仆。院子里的石榴树年年开花,红得像团火,却总没人摘,到了秋天,便落得满地都是,被雨水泡得发涨,像摊开的血书。

可方才苏晚来敲门时,他竟没觉得烦躁。

她是来送皂角的。说是前几日在西墙根下晾晒,被风吹到了沈家院里,方才听见张妈念叨,便寻过来了。她手里捧着个竹筛,里面摊着十几块皂角,青黑色的,带着点潮湿的光泽,筛子边缘还沾着片干枯的槐叶。

“沈先生要是不嫌弃,就收下吧。”她说话时总低着头,发梢垂下来,遮住半张脸,“这皂角是我娘留下的方子,里头掺了点薄荷,洗东西倒也干净。”

沈砚接过竹筛时,指尖碰了碰她的。她的手很暖,带着点烟火气的温度,不像他,常年握着笔墨,指腹总是凉的。他想说句多谢,却见她忽然“呀”了一声,从袖袋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来,是半串糖花。

“方才路过街口的糖人张,他说这是新做的桃花糖,给您尝尝?”她把糖花往他面前递了递,油纸被雨水洇得发皱,糖花的边缘有点化了,黏在纸上,“我娘说,春天吃点甜的,能少生些气。”

沈砚看着那串糖花。粉白相间的花瓣,被糖霜裹得晶莹,像刚从枝头折下来的,还沾着晨露。他想起小时候,母亲还在时,也总在春天买糖花给他。那时母亲坐在窗前绣屏风,他趴在案上练字,母亲便会把糖花递到他嘴边,甜香混着她袖口的檀香,是他整个少年时光里,最暖的记忆。

“不必了。”他听见自己说,声音有点干,“姑娘留着自己吃吧。”

苏晚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血色淡了些。她很快把糖花收回去,指尖捏着油纸的边角,捏得发白:“是我唐突了。那……沈先生早些歇息,我先走了。”

她转身要走,却被门槛绊了一下,手里的糖花掉在地上。半串桃花糖摔在青石板上,碎成了好几瓣,被风卷着滚到他脚边。苏晚慌忙去捡,指尖被地上的碎石硌得发红,却怎么也拼不回原来的样子。

“别捡了。”沈砚弯腰,替她拾起最大的那瓣糖花。糖霜沾在指尖,甜得发腻,混着雨后泥土的腥气,竟有种奇异的温柔。他把那瓣糖花递还给她,“天黑路滑,姑娘慢走。”

苏晚接过糖花,指尖抖了抖,忽然抬头看他。灯笼的光落在她眼里,亮得像落了星子。她没说话,只是福了福身,转身跑进了雨里。她的脚步声很轻,像只受惊的雀儿,很快便消失在胡同拐角,只有那半串糖花的甜香,还留在空气里,混着雨丝,一点点渗进沈砚的衣袖。

此刻沈砚坐在案前,案上摊着本未写完的书稿。砚台里的墨已经凉透了,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落不下去。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芭蕉叶,发出沙沙的响,像谁在耳边低语。

他起身走到柜前,打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放着个紫檀木盒,打开来,是半块已经发硬的糖花。那是去年秋天,他在西墙根下捡到的。那时他刚写完《北地志》的最后一章,心里闷得慌,便到院里散步,看见墙根下的杂草里,藏着半块糖花,已经被露水浸得发软,却还能看出是朵桃花的形状。

他那时并不知道是谁掉的,只觉得这糖花做得巧,便收了起来。如今想来,许是苏晚掉的。她总爱在西墙根下忙活,有时是翻土,有时是浇水,上个月他从窗缝里看出去,竟见她种了排蜀葵,青嫩的苗儿,被风一吹,摇摇晃晃的,像串绿色的铃铛。

沈砚把今日苏晚递来的那瓣糖花放在木盒里,与去年那半块并排摆着。灯光下,两瓣糖花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片完整的花瓣。他忽然想起苏晚跑走时,鬓角沾着的那点糖霜,被雨打湿了,亮晶晶的,像颗没来得及擦掉的泪。

“爷,张妈说厨房温了粥。”福伯的声音又在门外响起。

沈砚合上木盒,放回抽屉里:“知道了。”

他走到桌边,端起那碗已经凉透的药汤。药味很苦,苦得舌尖发麻,可咽下去时,喉间竟泛起点甜意,是方才那点糖花的味道。他忽然想起苏晚说的,春天吃点甜的,能少生些气。

其实他不常生气,只是心里总像压着块冰。祖父过世前攥着他的手,让他别忘了沈家与苏家的恩怨——二十年前,苏晚的父亲苏先生,曾是祖父最得意的门生,却在一场科举舞弊案里,卷走了沈家准备打点的银两,害得沈家被牵连,祖父被削了官,父亲郁郁而终。

这些事,沈砚是知道的。所以苏先生带着苏晚搬来隔壁时,他是想过要赶他们走的。可每次看到苏晚在墙根下种花,或是提着竹篮走过胡同,他便又犹豫了。她看起来那样干净,像从未被世俗染过的溪水,他怎么也无法把她和那些肮脏的往事联系在一起。

就像此刻,他指尖的糖花甜还没散尽,混着皂角的清苦,在这春夜里漫开,竟让他觉得,这空旷的宅子,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沈砚喝完药,走到窗边。雨已经小了,变成了细密的雨丝,斜斜地织着。隔壁苏先生家的窗里,透出点昏黄的灯光,隐约能看见个纤细的影子,在灯下忙活着什么。许是在缝补衣裳,许是在整理草药,那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投在窗纸上,像幅流动的水墨画。

他想起苏晚袖口沾着的草屑,想起她递糖花时泛红的耳根,想起她捡皂角时被硌红的指尖。那些细碎的画面,像落在宣纸上的墨点,慢慢晕开,连成了片。

廊下的灯笼又晃了晃,沈砚的影子落在地上,与窗纸上那道影子,隔着一堵墙,却像是轻轻碰了一下。他忽然明白,有些东西,就像这春夜里的糖花甜,一旦沾上了,便再也洗不掉了。

就像有些影子,一旦在心里交叠过,哪怕隔着千山万水,也终究是分不开的。

沈砚转身回案前,重新磨了墨。笔尖落在纸上时,不再是先前的滞涩,墨痕流畅地铺展开,竟写出了“桃花”二字。他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半晌,忽然想起苏晚种在墙根下的蜀葵,或许到了夏天,能开得像片火海。

那时,他或许可以摘一朵,送给她。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按了下去。沈砚提笔蘸了墨,在“桃花”二字上重重划了一笔,墨汁晕开,将那两个字盖得严严实实,像块化不开的浓云。

可指尖的甜意还在,混着皂角的清苦,在这春夜里,一寸寸漫开来,漫过青砖地,漫过窗棂,漫过隔壁那扇亮着灯的窗,漫进了某个正在灯下缝补衣裳的姑娘的梦里。

苏晚放下针线时,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她揉了揉发酸的脖颈,抬头看见窗纸上自己的影子,忽然想起方才在沈家门前,沈砚站在灯笼下的样子。他穿着件月白长衫,袖口被风掀起,露出半截清瘦的手腕,指节分明的手里,捏着那串被她摔碎的糖花。

她那时慌得厉害,生怕他生气。沈家的这位沈先生,平日里总是冷着脸,胡同里的孩子见了他,都要绕着走。张妈说,他是个怪人,整日关在宅子里写东西,连清明祭祖都不出门。

可方才他替她拾糖花时,指尖碰过她的手背,竟是暖的。

苏晚低头看自己的手,手心里还留着点糖霜的黏意。她从袖袋里掏出剩下的半串糖花,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甜香在舌尖炸开,混着方才被雨打湿的清苦,竟像是尝到了春天的味道。

“晚晚,睡了吗?”门外传来苏先生的声音,带着点咳嗽。

“就睡了,爹。”苏晚把糖花藏进枕下,吹灭了灯。

黑暗里,她能听见隔壁沈家宅院里,传来隐约的翻书声。那声音很轻,像春蚕在啃桑叶,一下一下,落在这寂静的春夜里,竟让她觉得,这空荡荡的老宅,好像也没那么怕人了。

枕下的糖花还在散发着甜香,苏晚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被槐刺扎红的地方,那里好像还留着沈砚指尖的温度。她忽然想起母亲生前说过,有些人,就像春天的糖花,看着易碎,可那点甜,却能记一辈子。

她不知道沈砚会不会记得这串糖花,就像她不知道,墙根下的蜀葵,能不能挨过今年的雨季。但此刻,枕着这点甜意,苏晚觉得,明天或许会是个晴天。

而沈砚在灯下写了半宿,书稿上的字渐渐多了起来。天快亮时,他放下笔,走到窗边。东方泛起鱼肚白,檐角的灯笼已经灭了,只余下点残留的灯芯味。隔壁的窗还黑着,想来苏晚已经睡熟了。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尖的甜意似乎淡了些,却又好像钻进了骨缝里,与那点皂角的清苦缠在一起,再也分不清了。

沈砚轻轻推开窗,晨露的寒气涌了进来,带着点草木的清香。他看见西墙根下,苏晚种的蜀葵苗上,沾着晶莹的露珠,在晨光里闪着亮,像谁没擦干的泪。

他忽然笑了笑,这一次,没再刻意去掩饰。

有些影子,交叠了就是交叠了。

就像有些缘分,开始了,便由不得人了。

这春夜还没散尽的甜,会跟着晨光,一点点漫进往后的日子里去的。沈砚想。他提笔在书稿的空白处,又添了一行字:檐下灯未灭,等风也等你。

墨痕干得很快,像句不会被人发现的秘密。

沈砚搁下笔时,窗纸已泛出青白。晨光像掺了水的蜜,顺着窗棂的缝隙漫进来,在案上洇开一片浅黄,恰好覆住那句“檐下灯未灭,等风也等你”。他指尖扫过纸面,墨迹已凝得扎实,连最细的笔画都挺括着,倒像是怕被谁窥破了心思,故意收敛起所有柔软。

廊下传来扫帚划过青砖的轻响,是张妈在打扫庭院。沈砚起身推开内室门,院里的石榴树在晨露里舒展着新叶,嫩绿的芽尖上坠着水珠,风一吹,便簌簌落下来,打在青石板上,碎成星星点点的亮。

“爷起了?”张妈直起腰,手里的竹扫帚往旁边靠了靠,“灶上温着莲子粥,加了点新采的荷叶,您尝尝?”

沈砚“嗯”了一声,目光越过张妈,落在西墙根下。那里的蜀葵苗比昨日又挺括了些,叶片上的绒毛沾着露水,像裹了层细银。他记得苏晚昨日蹲在那里拔草时,发梢扫过草叶,带起一串细碎的水珠,落在她手背上,她没擦,只是对着那几株苗笑,眼睛弯得像月牙。

“张妈,”他忽然开口,声音被晨露浸得有些润,“去库房取些花肥来。”

张妈愣了愣。这宅子自打老太爷过世后,除了那棵石榴树,再没人侍弄过花草,沈砚更是连院子都懒得多待,今日怎么想起要花肥?她虽疑惑,却还是应着:“哎,这就去。”

沈砚走到墙根下,蹲下身。蜀葵苗的根须在湿润的泥土里扎得不算深,有几株还歪歪斜斜的,像是昨夜的风雨没饶过它们。他指尖轻轻碰了碰叶片,露水沾在指腹上,凉丝丝的,混着泥土的腥气,倒比案头的墨香更鲜活些。

他想起苏晚递糖花时,指尖沾着的糖霜也是这样黏,却带着暖。那时他该接过来的,哪怕只尝一口,也能让那点甜在舌尖多留片刻。可话到嘴边,却成了生硬的拒绝,他看见她瞬间垂下的眼睫,像被雨打蔫的蝶翼,心里竟莫名地涩了一下。

“沈先生?”

一声轻唤从墙那头传来,带着点刚睡醒的软糯。沈砚猛地收回手,站起身时,后腰竟有些发僵——许是蹲得久了。他抬头,看见苏晚正扒着墙头往外看,额前的碎发乱糟糟地翘着,手里还攥着个空了的油纸包,想必是晨起找那半串糖花的。

她看见他,眼睛倏地睁大了些,像是没想到会撞见,手忙脚乱地想缩回去,却被墙头上的碎砖硌了手,“嘶”地低呼一声。

“小心。”沈砚下意识地往前迈了半步,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

苏晚这才站稳了,脸颊红得像刚晒过的桃,手在衣角上蹭了蹭,小声道:“我……我来看看蜀葵。”

“长得很好。”沈砚的目光落在她泛红的指关节上,那里分明是昨夜捡糖花时被碎石硌的,“张妈去取花肥了,稍后施点肥,长得更快。”

苏晚愣了愣,眼睛慢慢亮起来,像被晨光洗过的琉璃:“真的?我娘说蜀葵要多晒太阳,还得有好土,可我总担心养不活……”她说着,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连忙抿住嘴,手指绞着衣角,“不打扰沈先生了,我、我去做饭了。”

她转身要走,沈砚却鬼使神差地开口:“糖花……”

苏晚的脚步顿住了。

“掉在地上的那瓣,”他看着她的背影,晨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爬到他脚边,“我收起来了。”

空气静了片刻,只有风拂过石榴树叶的轻响。苏晚慢慢转过身,眼睛里像落了星子,亮得惊人:“沈先生不嫌弃?”

“不嫌弃。”沈砚的声音很稳,却掩不住指尖的微颤。他想起木盒里两瓣交叠的糖花,像个藏在暗处的约定,“很甜。”

苏晚的脸更红了,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露出点浅浅的梨涡:“那……等蜀葵开了,我摘最大的一朵送您。我娘说,蜀葵的花能染指甲,也能晒干了泡茶,味道是清苦的,可回味里带点甜。”

“好。”沈砚应道。

这声“好”说得太轻,几乎要被风卷走,可苏晚却听见了。她用力点了点头,转身跑回了自己院子,脚步声轻快得像踩在琴键上,连带着墙头的几株狗尾巴草,都跟着晃了晃。

沈砚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月亮门后,唇角的弧度又悄悄漫了上来。他低头看那几株蜀葵苗,忽然觉得,今年的夏天或许会很长,长到足够等一场花开,等一个带着清苦回甘的约定。

张妈这时提着花肥过来了,见他对着墙根笑,忍不住多嘴:“爷今日看着气色好。”

沈砚收回目光,接过花肥:“天气暖了。”

他蹲下身,小心地将花肥撒在蜀葵根旁,动作轻得像在呵护什么珍宝。张妈在一旁看着,忽然想起多年前,沈砚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时,也曾这样蹲在石榴树下,看着刚结的小果子傻笑。那时沈夫人还在,会拿着帕子追出来,嗔他把新做的衣裳蹭了泥。

时光真是不经熬啊。张妈叹了口气,提着扫帚往厨房去了,心里却琢磨着,今日的粥里该多放些糖。

沈砚施完肥,又浇了些水,看着水珠顺着叶片滚进泥土里,才转身回屋。案上的书稿还摊着,那句“檐下灯未灭,等风也等你”已被晨光盖得模糊,倒像是融在了那片浅黄里,成了谁也读不懂的谶语。

他坐下重新磨墨,砚台里的墨锭泛着温润的光,磨出的墨汁黑得发稠,像化不开的夜。笔尖蘸墨时,他忽然想起苏晚昨夜鬓角的糖霜,那点甜混着皂角的清,此刻竟像浸在了墨里,让笔下的字都沾了点活气。

他开始写《北地志》的第三章,写塞北的风沙,写孤烟直上的黄昏,写驿站里老板娘端来的热茶,茶碗边沾着的糖霜——他从未去过塞北,却忽然觉得,那里的春天,或许也有这样纠缠的甜与清。

写到日头偏西时,沈砚才停笔。窗外的石榴树影斜斜地落在纸上,像幅淡墨画。他揉了揉发酸的肩颈,听见隔壁传来苏晚的咳嗽声,想来是苏先生的旧疾又犯了。

他起身走到药柜前,打开最上层的抽屉,里面放着祖父生前留下的川贝。那年父亲咳得厉害,便是用这川贝炖雪梨压下去的。他取了些出来,用绵纸仔细包好,又想起苏晚说过皂角里掺了薄荷,便又抓了把晒干的薄荷叶,一同包在里面。

走到门口时,他又犹豫了。沈家与苏家的恩怨,像根看不见的刺,扎在他心里这么多年,哪能凭几株蜀葵、半串糖花就抹平了?可想起苏晚泛红的指关节,想起苏先生压抑的咳嗽声,那点犹豫又像被晨露打湿的糖花,慢慢软了下来。

他终究还是推开了门,往隔壁走去。

苏晚正在院里晒草药,竹筛里摊着的是紫苏和陈皮,被日头晒得发脆,散着清苦的香。她穿着件水绿色的布衫,头发松松地挽着,几缕碎发贴在颈后,被汗浸得发深。听见脚步声,她回头看见是他,手里的木耙“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沈先生?”她有些无措地站起身,手在布衫上蹭了蹭,“您怎么来了?”

“听闻苏先生不适,”沈砚把纸包递过去,目光落在她晒红的脸颊上,“这点川贝和薄荷,或许能用得上。”

苏晚看着那纸包,又看看他,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她的眼睛里慢慢蒙上了层水汽,像晨露打湿的蜀葵叶。

“沈先生……”她吸了吸鼻子,声音有点哽咽,“您不恨我们吗?胡同里的人都说,是我爹害了沈家……”

沈砚的指尖顿了顿。恨吗?这些年他午夜梦回,总看见祖父临终前浑浊的眼,看见父亲咳着血说“不可原谅”,那些恨意像藤蔓,早已缠得他透不过气。可此刻看着苏晚泛红的眼,那点恨意竟像被日头晒过的雾,慢慢淡了。

上一章 第十四章 交叠的影 烬火沉星-d075最新章节 下一章 第十六章 褪色的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