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转向他。
沈聿抬眼,迎上他的视线:“请讲。”
周予安站起身,没有走向投影仪,反而踱步到会议室一侧,那里悬挂着一幅《千峰寂》全图的复制品,虽不精细,但能看个大概。他停在画前,目光专注地凝视着画面中心那片最为密集、也破损最严重的山峦区域。
“这幅画的情绪核心,或者说‘气眼’,应该是在这里。”他抬起手,指尖并未触碰画面,只是隔着一段距离,虚虚地点向那片破碎的山峦深处。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笃定,仿佛手指能感受到画面深处流淌的某种无形脉络。
“传统清洗方案追求均匀洁净,这当然没错。”他转过头,看向沈聿和众人,眼神清澈而认真,“但我觉得,这里的清洗强度,可能需要特别控制,甚至……在某些极细微的、看似无物的绢丝空白处,要格外轻柔,或者暂时保留。”
一位资深修复师皱起眉,忍不住插话:“空白处?小周,那地方绢本都糟朽了,又没什么墨迹,按常规肯定要清洗加固的,不然怎么稳定画芯?”
周予安微微摇头,目光重新落回画上那片区域,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不是空白。或者说,不是真正的空白。”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我感觉……这里,可能藏了东西。是当初作画的人,刻意留下的。不是墨,也不是颜料,是别的东西,夹在绢丝经纬里的某种……信息。他想留给未来某个能看懂的人。”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这个说法太玄,太不“科学”。几位老专家交换着眼神,脸上露出明显的不赞同和困惑。藏东西?信息?这听起来更像是小说情节,而非严谨的文物保护工作。
沈聿沉默着。他的目光从周予安沉静的侧脸,移向复制品上那片被指出的区域——一片在扫描图上几乎看不出任何异常、只有严重糟朽绢丝的空白。没有痕迹,没有线索,只有周予安近乎直觉的断言。
几秒钟的静默后,沈聿开口,声音听不出波澜,却清晰地压下了所有细微的议论:“感觉不能作为依据。我们需要证据。”
他看向负责科技检测的同事,“张工,这块区域,安排一次高精度的X光透扫。重点检查绢本结构内部是否有异常夹层或密度变化。”
命令干脆利落,没有质疑周予安的“感觉”,也没有否定专家的常规思路,而是直接指向了最客观的验证手段。
张工立刻点头应下。周予安闻言,转回头看向沈聿,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很淡,像是理解,又像是……预料之中?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对沈聿几不可察地轻轻颔首。
修复室巨大的铅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和声响。室内只剩下仪器低沉的嗡鸣和无影灯冰冷的白光。高精度的X光扫描仪像一只沉默的巨兽,将《千峰寂》那片被周予安点出的区域完全笼罩。
沈聿站在主控屏前,目光沉凝如水,紧盯着屏幕上不断刷新的灰度图像。周予安站在他侧后方一步之遥的地方,同样专注地看着屏幕。
时间在仪器有节奏的嗡鸣声中一分一秒地流逝。负责操作的张工紧盯着数据流,额角微微见汗。
屏幕上,古老的绢丝结构、剥落的颜料层、加固的背纸……一层层被穿透、解析,呈现为深浅不一的灰色块面。大部分区域都符合预期,显示出糟朽的绢丝和颜料颗粒的分布。然而,当扫描光束聚焦到那片被周予安指出的、看似空白的山峦深处时,异常出现了。
在几层薄薄的、几乎透明的绢丝纤维之间,一个极其狭长的、微小的区域,灰度值出现了极其细微、却又无法忽视的差异!那差异极小,若非仪器精度极高且目标明确,几乎会被当作背景噪音忽略掉。它呈现出一条极细、极淡的线状结构,嵌入绢丝的经纬之中,与周围的材质密度有着微妙的不同。
“有了!”张工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手指快速敲击键盘,将那个异常区域不断放大、增强对比度。
屏幕上,那条线状结构越来越清晰。它不是墨迹,不是颜料,更像是……某种极其细微的物质被小心地“写”或“嵌”入了绢丝的缝隙之间。
沈聿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屏住了一瞬。他下意识地侧过头,目光精准地投向身边的周予安。
四目相对。
修复室里只有仪器稳定的嗡鸣声。冰冷的白光勾勒着周予安的侧脸轮廓,他静静地看着屏幕上那条被放大的、几乎无形的细线,脸上没有任何惊讶,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以及眼底深处一抹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
那神色里似乎有洞穿时光的了然,有隐秘的期待,还有一种沉甸甸的、终于被揭示的宿命感。
沈聿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紧紧锁住周予安的眼睛,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探究,清晰地穿透了仪器的低鸣:
“你怎么知道?”
周予安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仿佛有三百年的尘埃缓缓沉降。
他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几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却奇异地驱散了周遭冰冷的空气。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投入古潭的石子,在沈聿的心底漾开一圈圈无声却清晰的涟漪。
“因为,”他看着沈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那行字,是写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