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家传的一本杂记,”周予安将册子轻轻推到会议桌中间,没有递给任何人,只是展示着翻开的那一页,“作者是我的一位先祖,生活在明末清初,曾短暂地……做过宫廷画苑的侍墨小吏。”他指着其中一段文字:
“……见佚名公作《千峰寂》,墨沉如血,山势欲崩,孤峰一点如泪悬。其心之恸,天地同悲。公尝言:‘此非画,乃吾心之残骸也。后世若有能观其‘缺’而感其‘全’者,当为吾知音,可托付。’公秘法精绝,或留玄机于画中,未可知也。惜乎大厦倾覆,公亦不知所踪,此画流散,徒留浩叹……”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吸气声。这段文字虽然隐晦,但指向性太强了!提到了佚名画师、《千峰寂》、画中蕴含的悲恸、“心之残骸”、对后世知音的寄托,甚至暗示了“秘法”和“玄机”!
“这本杂记,一直藏在老家旧宅的梁上,”周予安的声音带着一种古老的尘埃感,“我小时候翻出来,只觉得故事有趣。直到我开始学画,尤其是研究古画材料与精神表达时,才越来越觉得……先祖记录的这个故事,还有他描述的那种画中的孤绝感,和我……有一种说不清的共鸣。后来看到《千峰寂》的残片资料,那种感觉更强烈了。直到在拍卖厅……”
他抬眼,目光坦然地看向沈聿,“看到你看那幅《无题》的眼神。那种专注,那种仿佛被画中伤痕刺穿灵魂的震动……和先祖杂记里描述的,那种能‘观其缺而感其全’的状态,太像了。”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复杂地扫过沈聿:“至于那行字的内容……‘待君补全’,是我根据先祖杂记中‘可托付’的语境,结合我对那幅画核心区域‘气眼’的感应,以及……看到你之后的一种近乎确信的直觉,推断出来的。X光下的形态分析,初步看到的笔画轮廓,也基本能印证是类似含义的几个字。”
沈聿的目光紧紧锁在那本泛黄的杂记上。家传文献!这无疑为周予安之前的惊人之语提供强大的、可追溯的支撑。虽然杂记本身带有传说色彩,但时间、地点、人物身份、画作名称和核心情绪,都高度吻合。
这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感觉”,而是有历史文本线索的、逻辑上能自洽的解释!
他心中的冰山,被这突如其来的证据凿开了一道裂缝。科学证据(X光、SEM、元素分析)+历史旁证(家传杂记)+周予安对画作精神内核的精准把握……这一切,构建起一个看似荒诞却又难以彻底推翻的逻辑链条。
沈聿沉默了许久。他拿起那本杂记,动作异常小心,仿佛捧着易碎的珍宝。他仔细阅读着那段文字,指腹感受着纸张粗糙古老的质感。每一个字都像带着三百年前的叹息,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
“所以,”沈聿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那份惯常的冰冷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取代,“这幅《千峰寂》,不仅仅是一件需要修复的文物。它……是一个约定。一个跨越了三百年的、沉重的托付。”他的目光抬起,不再是纯粹的审视,而是带着一种确认般的沉重,看向周予安,“而你,是那个将这份托付,带到我面前的人。”
周予安迎着他的目光,缓缓地、郑重地点了点头。清澈的眼眸里,是尘埃落定后的澄澈,以及一份共同承担重量的决心。
“是的,”他轻声说,“所以,沈老师,这场‘补全’,需要我们一起完成。不仅仅修复它的‘形’,更要唤醒它的‘意’。这是三百年前那位画师,留给你我……或者说,留给能读懂这份破碎与孤绝之人的,唯一使命。”
修复室里一片寂静。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那句“唯一使命”在冰冷的灯光下无声回荡。沈聿看着眼前伤痕累累的《千峰寂》,又仿佛透过它,看到了自己工作室里那幅同样孤绝的《无题》。
两幅画,两个时代,两个灵魂的破碎,最终被一句秘法文字和一个神秘画家的出现,强行缠绕在一起,落在了他的肩上。
一场跨越时空的修复,一场关于破碎与完整的沉重对话,此刻,才真正拉开了序幕。而沈聿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修复的将不再只是一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