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墨渗砖纹显，谣牵旧梦轻

第三十三章 墨渗砖纹显，谣牵旧梦轻

民国二十五年的梅雨季，上海法租界的雨总带着化不开的湿意。凝香阁阁楼的木窗被雨水浸得发胀，关不严的缝隙漏进细碎雨丝，在修复台的青砖上洇出浅痕。杨冰怡正用竹镊细细挑开画轴边缘的霉变，鼻尖萦绕着松烟墨与艾草的混合气息——这是她按祖父古法调的去霉药剂，带着草木的清苦。

段艺璇送来的南宋残画在绢布上摊开，红绸已被小心取下，放在一旁的白瓷盘里。自三日前段艺璇带着画轴来访，这画就像活了过来：每逢阴雨天，画中城墙的砖石纹路便泛出潮意，连带着杨冰怡腕间的齿轮疤痕都隐隐发烫。此刻她指尖的竹镊刚触到画中城墙的裂缝，就见砖石缝隙里渗出极淡的暗红，像被雨水泡开的朱砂，在半透明的绢本上若隐若现。

“奇怪。”杨冰怡皱眉，取过祖父留下的牛角放大镜凑近细看。那暗红顺着笔触蜿蜒，并非霉斑的灰黑，反倒带着温润光泽，在光线下微微发亮。她忽然想起祖父《南宋画论考》里的记载：“李嵩善用‘胎墨’，以朱砂调精血，藏纹于石，遇潮气则显，非匠心者不能见。”

指尖无意识摩挲腕间疤痕，那里的发烫感正随画中暗红蔓延而加剧。她转身从樟木箱里翻出祖父的修复笔记，泛黄纸页上用蝇头小楷写着：“胎墨画需‘血胶’固纹，松烟三钱，朱砂一钱，调以修复者指尖血，涂于隐纹处，画魂自安。”字迹旁还画着个小小的齿轮，与她腕间疤痕的纹路一般无二。

窗外的雨突然大了，雨点砸在铁皮雨棚上噼啪作响，惊得檐角铜铃急促摇晃。杨冰怡起身关窗，眼角余光瞥见台角的黄铜怀表——自段艺璇来访后，这怀表就没安分过，此刻正随着画纸的震颤发出“咔嗒、咔嗒”的轻响，表盖内侧的齿轮印泛着微光，与画中隐现的纹路遥遥呼应。

“画等表转，表等画醒……”祖父临终的话在耳边回响。杨冰怡握紧怀表，冰凉的金属让心绪稍定。她坐回修复台，取过砚台，按笔记配比调胶：松烟墨在砚台里细细研磨，朱砂末撒进去时泛起微红，最后她将指尖轻轻咬破，一滴血珠滴入胶中，瞬间晕开一朵暗红的花。

用狼毫笔蘸了调好的胶，她小心翼翼地涂抹在画中城墙的裂缝处。笔尖触纸的刹那，画中泛潮的砖石突然亮起红光，那些暗红纹路变得清晰无比——竟是细碎的齿状纹路，与她腕间疤痕、怀表内侧的印记严丝合缝，拼出一个完整的圆。

“嗡——”怀表突然震颤，指针虽仍停在十九点三十七分，表壳却泛出温润光泽，与画中红光交相辉映。杨冰怡只觉眼前闪过一片模糊光影：朱红阁楼里，红衣人影正低头补画，指尖动作与她此刻如出一辙，画案上的铜表也在“咔嗒”轻响。

“杨师傅？”阁楼楼梯传来轻响，段艺璇撑着油纸伞站在楼梯口，旗袍下摆沾了些泥点，显然是冒雨赶来的。她手里提着食盒，见杨冰怡盯着画发愣，轻声道，“祖母炖了冰糖雪梨，想着你修复辛苦……”

话音未落，画中红光突然暴涨。段艺璇手背的浅疤瞬间发烫，她下意识按住疤痕，惊道：“这画……在发光？”

杨冰怡回过神，画中红光已渐渐收敛，只留砖石缝里清晰的齿轮纹。她看向段艺璇发白的脸：“你每次来，画的反应都更明显。”

段艺璇走到修复台前，目光落在画中城墙上：“我昨晚又做了那梦，雾里的城墙在渗血，红衣人跪在画前补画，嘴里还哼着调子……”她说着，无意识地轻轻哼唱起来。调子婉转低回，带着江南小调的软糯，尾音却藏着一丝苍凉，像风吹过古城墙的呜咽。

奇异的事发生了——随着她的哼唱，画中齿轮纹路竟随旋律微微起伏，怀表的“咔嗒”声也变得规律，与小调的节奏完美契合。杨冰怡握着怀表的手微微发颤，这调子她分明从未听过，却觉得心口发暖，像是刻在骨子里的记忆被突然唤醒。

“这调子叫什么？”她轻声问，指尖不自觉跟着旋律轻叩桌面。

“祖母说是‘守画谣’，段家女眷代代相传的。”段艺璇哼唱声渐轻，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画中齿轮纹突然黯淡，怀表的轻响也戛然而止，仿佛刚才的共振只是幻觉。她看着画中隐去的纹路，忽然道，“梦里的红衣人，哼的就是这个调子。”

杨冰怡低头看向腕间疤痕，又看向段艺璇按着手背的动作，忽然明白祖父笔记里“双印合璧，画魂乃安”的意思。(这画、这表、这疤痕、这小调，原是跨越时光的暗号，将两个素昧平生的人紧紧连在一起）

雨还在下，阁楼里艾草香与雪梨甜香交织。段艺璇打开食盒，瓷碗里的冰糖雪梨冒着热气，氤氲水汽模糊了两人的距离。杨冰怡看着画中渐渐隐去的齿轮纹，轻声道：“这画的秘密，或许我们得一起解开。”

段艺璇抬头，眼中闪过犹豫，却在触及画中城墙的刹那坚定起来。她舀起一勺雪梨递过去，蒸汽拂过两人脸颊，带着暖意：“祖母说，段家女眷守着的不只是画，还有一个等了很久的人。”

怀表在此时轻轻“咔嗒”一声，像是在应和这句未完的话。窗外的雨小了，檐角铜铃恢复清脆轻响，与修复台上若有若无的齿轮共振声交织，在潮湿的空气里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两个命运相连的人，悄然网入时光的脉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