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祁思索了一夜,还是决定不去掺扯那些破事,只怕一旦牵扯进去,就真的冤死了。
他看向窗外,如今时间差不多寅时,他准备直接动身,早些走出这儿才好。
辰时方祁已离开青林镇。官道两侧的田野荒芜大半,枯黄的稻茬间偶有野鼠窜过。几个面黄肌瘦的农妇佝偻着腰,在干裂的田埂上刨挖野菜根,指甲缝里塞满黑泥。
“娘,饿……”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扯着妇人补丁摞补丁的衣角。
妇人麻木地掰了半块黑硬的饼子塞进孩子嘴里,自己却咽了口唾沫,继续用豁口的瓦片刨土。不远处的土坡上,两个挎着腰刀的税吏正懒洋洋晒太阳,脚边扔着几只被拧断脖子的瘦鸡。
方祁默默低下头,脚步未停。柳叶匕首在袖中轻颤,他能感受到那妇人空洞眼神里的绝望,像冰冷的针扎进皮肉。但他只是紧了紧行囊系带,加快了脚步。
——
午时,方祁选了一处客栈,点了一些小菜。
几个行商模样的汉子围坐一桌,唾沫横飞。
“……青云城这几日粮价翻了三倍!听说陛下要摄政王在这儿大宴宾客,征粮队都把十里八乡的谷仓都掏空了!”
“何止!血云教那群活阎王挨村收‘护粮税’,交不出就拿人抵!”
“唉,不过摄政王不是在抓捕血云教那帮江湖人士吗?”
“没用了,唉你还记得王家庄老李头的闺女,才十三啊,昨儿被拖走了……”
“啊——造孽啊!”
方祁沉默地嚼着硬饼,茶汤浑浊得能照见自己模糊的倒影。邻桌一个独臂老镖师突然将酒碗重重一放:
“操他娘的世道!”他那只空荡荡的袖管随风晃荡,“当年老子在漠北砍马贼,为的就是护一方百姓平安,如今……”他浑浊的眼睛扫过茶棚外几个蜷缩在草垛里的流民,猛地灌了口烈酒,再不言语。
柳叶匕首在方祁腰间微微发烫。他摸出几枚铜钱压在碗底,起身没入官道扬起的尘土里。
他不知道的是,这儿的命脉只有区区几天了,而这儿的百姓也将同这个腐朽的王朝一般,分给他人。
本来一月的时间,如今已经有人愿意最后宽限几月,已经是好结局了。
……
方祁一路来到一座荒废的山神庙,断壁残垣间结满蛛网。他刚踏进庙门,就听见角落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一对祖孙蜷在神龛下的草堆里,老妇用身体护着个七八岁的男童,孩子烧得满脸通红,怀里死死抱着个褪色的布老虎。
方祁脚步顿了顿,终究没靠近。他寻了处背风的墙角,摊开《百兵锻体诀》。书页翻动声里,老妇低哑的哄劝断断续续飘来:
“虎儿乖……吃了药……就不烧了……”
“奶奶,苦……”
“不苦,虎儿咽下去,明儿就有白面馍馍吃了……”
方祁闭上眼,匕首的嗡鸣在掌心震动。白面馍馍?这荒年,连树皮都啃光了。
他自己也体验过这种生活,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方祁眼神带着落寞最后看了里面一眼,准备直接离开。
这时庙外传来粗野的谈笑和沉重的脚步声。
“妈的,跑了几十里才搜刮到这点糙米!”
“知足吧刘三!王家庄那老货藏在地窖里的半袋黍米,够咱哥几个喝顿稠的了!”
“嘿嘿,那老东西的闺女倒是水灵,可惜性子太烈,自己撞了墙……”
火把的光晃进破庙,映出三个歪戴帽子的差役。为首的黑胖子一脚踹开半掩的庙门,目光扫过角落草堆里的祖孙,咧嘴露出黄牙:
“哟!这儿还有俩喘气的!老婆子,粮税交了吗?”
老妇惊恐地搂紧孙子,抖如筛糠:“官爷……行行好,孩子病着……”
“病着?”黑胖子蹲下身,油腻的手指捏住男童滚烫的脸颊,“病了正好,省粮食!”他猛地抢过孩子怀里的布老虎,随手扔进火堆!
“我的虎儿!”男童尖叫着扑向火堆,被老妇死死抱住。布老虎在火焰中蜷曲焦黑,刺鼻的焦糊味弥漫开来。
“哭丧呢?”另一个三角眼的差役不耐烦地踹翻神龛前本就歪斜的供桌,“粮食交出来!不然把这小崽子拖去抵税!”
老妇的哀求和孩子的哭嚎撕扯着夜色。方祁隐在墙角最深的阴影里,指腹缓缓摩挲过柳叶匕首冰凉的刃脊。那刃脊深处,一点幽蓝的微光无声亮起,映亮他毫无波澜的眼。
三个差役在庙堂中央鼾声如雷,空酒坛滚了一地。火堆余烬明灭,映着他们油光满面的脸。
一道影子,比月光更轻,滑过斑驳的地面。
柳叶匕首在方祁指间翻转,幽蓝的刃光割开浓稠的黑暗,没有一丝破风声。
第一个,黑胖子。匕首自后颈第三骨节无声刺入,精准切断髓索。鼾声戛然而止,肥硕的身躯只微微抽搐了一下。
第二个,三角眼。匕首贴着肋骨缝隙没入心脏,刀锋在血肉中极轻微地一旋。那人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呃”,便再无声息。
第三个,醉得最死的瘦高个。方祁甚至没有近身。他指尖在匕首云纹上一抹,一缕肉眼难辨的蓝芒如活蛇般射出,没入瘦高个的太阳穴。那人脑袋一歪,口鼻缓缓渗出暗红的血。
不过三次呼吸。
血腥味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散开来。方祁走到余烬旁,用未沾血的左手,从灰烬里拨出那只烧得焦黑的布老虎。他用袖子擦去老虎脸上的灰,轻轻放在仍在昏睡的男童枕边。
老妇在梦中不安地呓语。方祁将三个沉甸甸的粗粮袋堆在她脚边,又从怀里摸出几块碎银,压在粮袋下。
他最后看了一眼熟睡的孩童和那残破的布老虎,转身走入庙外深沉的夜色。柳叶匕首在他袖中低鸣,刃尖一滴暗红血珠坠落,无声渗入干裂的泥地。
夜风穿过荒原,卷起几片枯叶。方祁一袭长袍,身影很快消失在墨色的山影里。
破庙中,火堆最后一点火星彻底熄灭。
但方祁还是希望火星常在,可以照亮这个世道,他做的微不足道,他渺小,但是争取过报复过也就够了。
“布老虎很好,我也有一只更大的老虎……阿霏…”方祁轻轻擦拭眼角流出的泪水,步伐却从未停下,“现在的我……自己都认不清了。”
他似乎失去了什么,不过也争取到了很多东西,至于失去的东西,那也许是更珍贵的瑰宝。
但是倘若那样只能一辈子被人无情的践踏!还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