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留的残谱

阿阮心中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她顾不得礼仪，抱着琴，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跌跌撞撞地奔下高台，朝着沈徽可能离开的方向追去。

麟德殿外，连接着乐府的回廊幽暗寂静，与殿内的喧嚣恍如两个世界。寒风卷着雪沫吹来，阿阮打了个寒颤，焦急地四下张望。突然，一阵压抑到极致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一根巨大的盘龙金柱后传来！

阿阮的心跳几乎停止。她冲过去。

只见沈徽背靠着冰冷的廊柱，身体佝偻着，剧烈地颤抖。他一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不断有粘稠暗红的液体渗出，滴落在他玄色的官袍前襟，晕开大片刺目的深色。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一卷泛黄的乐谱——正是阿阮视若生命、亡母遗留的那卷《惊鸿》残谱！此刻，几滴滚烫的鲜血，正溅落在谱纸边缘阮娘亲笔题写的小字上，迅速洇开，将那墨迹染得一片模糊、狰狞。

“师……师父！”阿阮魂飞魄散，扑跪在他身前，手中的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想去扶他，却被他周身散发的冰冷和绝望气息冻得不敢触碰。

沈徽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顺着廊柱缓缓滑落。他松开捂着嘴的手，掌心一片刺目的猩红。他抬起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此刻却涣散灰败的眼眸，看向阿阮，嘴角艰难地扯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更多的血沫。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卷被血污染的残谱上。阿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泪水模糊了视线。在母亲娟秀的字迹旁，在血污晕染的边缘，她看到了一行极小、极深、仿佛用尽生命刻下的蝇头小楷，墨色暗沉如血：

**“醉梦引，寒潭血，心尖三寸，可续十年春……”**

阿阮如遭雷击！醉梦引！那正是母亲当年所中之毒！寒潭血？心尖三寸？续十年春？

电光火石间，过往的碎片轰然炸开，拼凑出残酷的真相！

师父每月月圆之夜那碗苦涩的药汤……

师父永远按着左心口的习惯……

师父日益苍白消瘦的容颜和眼中深藏的疲惫……

他对自己近乎严苛的逼迫，只为让她在最短时间内拥有足以自保、甚至惊艳天下的琴技……

原来，那续命的药引，不是奇珍异草，是他的心头热血！每一次熬煮，每一次喂服，都是在剜他的心，续她的命！十年……整整十年！他用自己心头最精纯的阳血，硬生生压制住了她体内源自母亲的“醉梦散”寒毒，为她抢来了这偷来的十年光阴！而他，早已油尽灯枯！

“不……不可能……师父！为什么？！”阿阮发出凄厉的哭喊，紧紧抓住沈徽冰冷的手，试图将所剩无几的体温传递给他，“是我……是我娘亲的毒……对不对？您为什么要……”

沈徽涣散的目光似乎因为她的哭喊而凝聚了一丝清明。他看着眼前这张与阮娘酷似、却写满痛苦和不解的脸，眼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深不见底的愧疚，有如释重负的解脱，有无法言说的痛楚，最终，都化为一片近乎悲悯的温柔。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沾满鲜血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指向那卷残谱上被血污覆盖的阮娘题字，又艰难地移向自己心口的位置。嘴唇无声地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阿阮看懂了他的口型。

他说：“……还她。”

还她什么？还她女儿一条命？还是还他当年亲手递出那杯毒酒的罪孽？

沈徽的手，最终无力地垂下。那双曾拨动过无数人心弦、也曾冷酷挥下戒尺的手，此刻沾满了自己的血，冰冷地落在同样冰冷的地面上。他靠在盘龙柱上，头微微歪向一边，灰败的瞳孔里，最后映着的是阿阮悲痛欲绝的脸，和远处麟德殿透出的、象征着自由与新生的辉煌灯火。

寒风卷着雪花，打着旋儿，落在他染血的玄色官袍上，落在他苍白如雪的侧脸上，也落在那卷被父女两代鲜血浸透的《惊鸿》残谱上。

殿内，新帝赐下的“飞鸿”玉牌刚刚被内侍恭敬地捧出，玉质温润，象征着无上的恩宠与自由。

殿外，幽暗的回廊里，阿阮抱着沈徽渐渐冰冷的身体，失声痛哭。她终于获得了自由，却永远失去了那个以命相护、深藏罪孽与深情的师父。这自由，浸透了心头血，重逾千钧。

而那张残谱上，阮娘的遗愿“愿吾儿惊鸿，自在随风”，与她最恨之人以生命写下的“还她”，被斑驳的血迹永远地粘连在了一起，再也无法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