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侃躺在担架上，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眼神空洞地望着医院顶楼被应急灯光映照得有些发白的、空旷而冰冷的夜空，仿佛他的灵魂依旧漂浮在某个冰冷的高处，尚未完全回归。但他那只紧攥着林疏月衣角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一分一毫，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变形，如同抓住唯一的、连接着生之世界的锚点。
担架被抬起，平稳而迅速地移动。林疏月一步不离地紧跟着，一只手紧紧回握着他冰冷僵硬的手，试图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去暖热他，另一只手轻轻抚过他汗湿冰冷的额头，拂开黏在额前的碎发。急诊科刺眼的白炽灯光扑面而来，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各种药味、血腥味浓烈得令人窒息。医护人员急促的指令、仪器的嘀嗒声、推车滚轮摩擦地面的声音、病人的呻吟……医院特有的、充满生与死博弈的喧嚣瞬间将他们吞没。
穿过嘈杂明亮、如同迷宫般的走廊，江侃被迅速推入一间相对安静的观察病房。窗帘被护士体贴地拉上一半，隔绝了外面过于刺目和冰冷的城市灯光，只留下床头一盏光线柔和的壁灯，在洁白的墙壁上投下温暖的光晕。医护人员熟练而默契地进行着检查、连接心电监护仪、测量血压血氧、建立静脉通路、记录数据，动作麻利而有序，尽量减轻对病人的刺激。林疏月始终站在床边，手被他紧紧攥着，目光片刻不敢离开他苍白的、紧闭双眼的脸，仿佛一错眼，他就会再次消失。
当最后一个护士记录完数据，轻声交代了几句“密切观察”、“有情况随时按铃”的注意事项，轻轻带上门离开后，病房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仪器规律的、稳定的嘀嗒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反而衬得空间更加寂静，静得能听到彼此压抑的呼吸和心跳的共鸣。
江侃依旧没有完全睁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偶尔会极其轻微地颤动一下。他的呼吸比之前平稳了许多，但眉头依旧紧锁着，仿佛在睡梦中也被巨大的痛苦缠绕。那只紧攥着林疏月的手，力道终于松懈了一些，不再像铁钳，却依旧固执地、依赖地握着她的几根手指，没有放开。
林疏月慢慢地、极其小心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木质椅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让她心头一紧。她生怕惊扰了他，连呼吸都放得更轻。她伸出另一只自由的手，极其轻柔地、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拂开他额前被冷汗浸湿的碎发。动作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惜和失而复得的后怕。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什么。
就在床脚边的地板上，静静地躺着那支黑色的钢笔。它不知何时被细心的护士捡起，默默地放在了那里。笔帽顶端的方形金属铭牌，在床头壁灯柔和的光线下，清晰地反射出两个小小的、却重若千钧的字——“仁心”。
林疏月的目光在那支笔上停留了几秒，心脏像是被那只笔轻轻戳了一下，酸胀而柔软。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像拾起一枚易碎的珍宝，将它捡了起来。金属笔身带着地板的凉意，那“仁心”二字却仿佛带着微弱的余温。
她拿着笔，目光重新落回江侃沉睡般却并不安宁的脸上。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依旧沉浸在自己的黑暗世界里。林疏月沉默着，用指尖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笔身，感受着那铭刻的凹痕，仿佛触摸着他们共同走过的岁月。然后，她做了一个动作。
她极其小心地、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将那只握着钢笔的手，一点一点地，极其缓慢地，塞进了江侃那只虚握着、放在白色被单上的左手里。他的手指冰凉，僵硬，没有任何生命的活力。
时间在病房里无声地流淌着，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稳定而微弱的嘀嗒声，像心跳的倒计时，又像生命固执的鼓点。
几秒钟，或者更漫长，漫长得像熬过了一个寒冬。
突然，江侃那只虚握着的左手，几根冰凉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非常细微，细微到如同蝴蝶翅膀的第一次扇动。紧接着，那几根手指像是被某种沉睡的、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唤醒，又像是被那支笔熟悉的触感和重量所牵引，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迟滞的试探和笨拙的熟悉感，开始蜷缩。
一点，又一点，艰难却坚定。
最终，那几根僵硬的手指，以一种极其虚弱却无比清晰的、不容置疑的姿态，终于合拢。将那支冰冷的、铭刻着“仁心”的黑色钢笔，轻轻地、却又无比确定地、牢牢地，握在了掌心。
林疏月屏住了呼吸，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这一次，是滚烫的希望。她轻轻覆上他握着笔的手，用自己的温暖包裹住那份冰冷下的微弱生机。
窗外的夜色依旧浓重，但病房里，那盏柔和的壁灯，似乎亮了一些。漫长的黑夜，终于撕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透进了名为“明天”的光。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