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挥之不去,渗入每一寸空气。林疏月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姿势有些僵硬,维持着这个守护的姿态已经很久。她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江侃的脸。他依旧昏睡着,或者说,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疲惫和自我保护性的休眠。心电监护仪屏幕上的绿色线条稳定地跳跃着,发出规律而微弱的嘀嗒声,是这寂静空间里唯一的、令人心安的背景音。他那只没有握笔的右手,正打着点滴,透明的液体顺着细长的软管,一滴滴注入他苍白的静脉。
张主任推门进来,脚步放得很轻。他手里拿着几份报告,脸上的表情是职业性的严肃,但看向林疏月时,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林小姐。”
林疏月立刻站起身,动作有些急切,带倒了椅子,发出一声轻响。她连忙扶住,紧张地看向病床,还好,江侃的呼吸只是微微顿了一下,并未惊醒。她这才转向张主任,声音压得极低:“张主任,他……”
“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张主任先给了颗定心丸,示意她坐下,自己也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旁边,“外伤都是些轻微的擦伤和软组织挫伤,主要是精神上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和耗竭。”他翻看着手里的报告,“身体脱水严重,电解质有些紊乱,加上严重的睡眠剥夺和极度应激状态下的体力透支。输液补充后,生理指标正在慢慢恢复。”
林疏月的心稍稍放下一点,但悬着的那口气并未完全吐出。她看着张主任欲言又止的神情。
“但是,”张主任推了推眼镜,语气变得凝重,“林小姐,江医生的情况……非常复杂。这绝不仅仅是一次冲动或者简单的情绪崩溃。”他斟酌着措辞,“根据我们初步了解和之前的观察,结合他最近一段时间的表现……我们高度怀疑,他可能遭遇了非常严重的职业创伤,诱发了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并且伴随有重度的抑郁发作。”
PTSD。抑郁。这几个冰冷的专业词汇像重锤砸在林疏月心上。她知道江侃最近状态不好,沉默,疲惫,眼底总有驱不散的阴霾。但她以为只是工作太累,压力太大,就像所有高强度职业的人一样。她从未想过,那平静海面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
“职业……创伤?”林疏月的声音有些发颤。
张主任叹了口气,眼神里充满惋惜。“具体是哪件事,或者哪几件事,我们现在还不完全清楚,需要等他状态稳定一些才能沟通。但结合一些迹象和同事的反映……很可能和他最近负责的几台高难度手术有关,特别是……三天前那台儿童先天性心脏病手术。”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那个叫朵朵的六岁女孩……手术很成功,但术后在ICU发生了无法预料的恶性心律失常,抢救了整整八个小时……最终没能……”
朵朵!林疏月的心猛地一沉。她记得这个名字。就在三天前,手术刚结束那晚,江侃难得地提前回了家,虽然依旧沉默,但眉宇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和不易察觉的轻松。他甚至主动提了一句:“今天那个小姑娘,很勇敢,手术很顺利。” 当时他眼底有光,那是属于江侃医生的光。后来……后来他就再也没提过。她只当是工作太忙,无暇他顾。
“朵朵……走了?”林疏月喃喃道,胸口闷得发疼。那个未曾谋面的小女孩,成了压垮江侃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的。非常遗憾。”张主任语气沉重,“这对任何医生都是巨大的打击,尤其主刀医生。江医生……他对自己要求近乎苛刻,追求完美。我们事后复盘,那确实是一个极其罕见的、教科书上都未曾详细记载的并发症,可以说是‘天灾’,并非他的过错。但……”他摇了摇头,“这种自责和内疚,对于某些性格特质的人来说,是毁灭性的。再加上之前可能积累的其他压力源……就成了压垮骆驼的稻草。”
林疏月想起江侃在天台上那空洞的眼神,那句绝望的“手术刀很重,我拿不动了”。原来那重量,是朵朵小小的生命,是他无法拯救的遗憾,是他对自己“神之手”信念的崩塌!
“还有,”张主任补充道,眉头紧锁,“我们在他办公室的抽屉里,发现了一些东西。”他拿出一个透明的证据袋,里面装着几个空了的白色小药瓶,标签被撕掉了,但林疏月认得那种瓶子——安眠药。还有几张被揉皱又展开的纸,上面是打印出来的邮件截图,发件人署名是“仁和医院伦理委员会”,标题是“关于患者投诉及调查流程告知函”的字样异常刺眼。“他似乎在长期依赖药物助眠,而且……可能还面临一些工作上的麻烦和调查。”
投诉?调查?安眠药?林疏月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离他最近的人,却原来对他的痛苦一无所知!他独自一人承受了多少?在她熨烫白大褂、准备温馨晚餐的时候,他是不是正对着冰冷的电脑屏幕,忍受着投诉的指责和内心的煎熬?在她沉入梦乡时,他是不是正辗转反侧,依靠药物才能获得片刻的昏沉?
巨大的自责和心痛瞬间淹没了她。她捂住嘴,防止自己哭出声,泪水却无声地汹涌而出。她不是没有察觉他的变化,只是被他用“没事”、“累了”这样简单的借口轻易搪塞过去。她太信任他的强大,太习惯他的守护,却忘了,她的“侃哥哥”,她的“江医生”,也只是血肉之躯。
“张主任……我……”她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林小姐,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张主任理解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温和却坚定,“江医生现在最需要的是你。生理上的恢复需要时间,但心理上的创伤……可能需要更漫长、更艰难的过程。PTSD的症状可能包括闪回、噩梦、高度警觉、回避创伤相关的事物、情绪麻木或爆发……这些都是正常的创伤反应。抑郁则会让他感到极度的疲惫、无价值感、绝望。他现在非常脆弱,需要极大的耐心、理解和支持。”
他顿了顿,认真地看着林疏月:“我们医院有非常好的精神心理科,后续会介入。但家人的陪伴和爱,是任何药物和治疗都无法替代的良药。尤其是你,林小姐,你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锚点。”他看了一眼病床上沉睡的江侃,以及他那只即使在昏睡中,依旧无意识地、紧紧握着林疏月几根手指的手。“天台上的那一幕……证明了你对他的意义。”
林疏月擦干眼泪,用力点头,眼神变得坚定。“我知道。张主任,谢谢您。我会一直陪着他,无论多久。”
张主任离开后,病房再次陷入沉寂。林疏月坐回床边,轻轻握住江侃那只没有打点滴的手,将他的手连同那支钢笔一起包裹在自己温暖的掌心。她凝视着他苍白的睡颜,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后怕、心痛、自责,还有一股破土而出的、更加深沉和坚定的力量。
“侃哥哥……”她低声唤着,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你太傻了……为什么要一个人扛着?为什么不告诉我?小月亮……一直都在啊……”
夜色深沉。林疏月趴在床边,疲惫让她陷入了浅眠。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将她惊醒。
她猛地抬头。病床上,江侃并没有完全醒来,他双眼紧闭,眉头死死拧在一起,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在被单下剧烈地颤抖、挣扎!喉咙里发出破碎而痛苦的音节:“不……不要……放开……放开她……血……好多血……对不起……对不起朵朵……”
是噩梦!关于手术台的噩梦!闪回!
“江侃!江侃!醒醒!”林疏月立刻俯身,双手捧住他冷汗涔涔的脸颊,声音急切而清晰,“看着我!江侃!看着我!我是林疏月!我是小月亮!你在医院!你在病房!没事了!没事了!朵朵的事……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梦魇的力量。江侃挣扎的动作猛地一滞,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剧烈收缩,里面充满了惊惧、茫然和尚未褪去的血色梦魇!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眼神涣散地扫视着陌生的天花板、点滴架、心电监护仪……最后,才聚焦到林疏月焦急的脸上。
“疏……疏月?”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困惑和不确定,仿佛刚从另一个时空挣扎回来。那眼神里的惊悸和脆弱,像一把钝刀割在林疏月心上。
“是我!是我!”林疏月紧紧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手连同那支冰冷的钢笔一起按在自己的脸颊上,让他感受她温热的眼泪和真实的触感,“你做梦了。别怕,我在这儿,一直都在。你看,这里是病房,你安全了。”
冰凉的笔身和他指尖的微颤,透过皮肤传来。江侃涣散的目光一点点聚焦,终于认清了眼前的人和环境。紧绷的身体像泄了气的皮球,骤然松弛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疲惫和深不见底的悲伤。他闭上眼,滚烫的泪水从眼角无声地滑落,浸入鬓角。
“朵朵……”他喃喃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哭腔,“她那么小……那么相信我能治好她……我答应过她……等她好了……带她去吃冰淇淋……我……”巨大的哽咽堵住了后面的话,只剩下压抑不住的、痛苦的抽泣。那个在手术台上冷静自持的江医生消失了,只剩下一个被巨大自责和内疚压垮的、脆弱的男人。
林疏月心如刀绞。她没有说空洞的安慰话,只是更紧地抱住他颤抖的肩膀,让他埋首在自己颈窝,像小时候他安慰摔跤哭泣的她那样,轻轻拍着他的背,一遍遍重复:“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我在这儿……小月亮在这儿……不是你的错……真的不是……” 她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唯有陪伴和接纳,才是他需要的港湾。
窗外,天色开始泛白。新的一天开始了。对于江侃和林疏月来说,这将是漫长康复之路的第一缕微光。而那只被他紧紧握在左手掌心、铭刻着“仁心”的钢笔,在晨光熹微中,反射出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光芒。它曾见证他踏上医途的初心,此刻,它也将陪伴他,穿越这片名为“创伤”的黑暗丛林,寻找那条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