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半拉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温暖的金线。病房里弥漫着小米粥淡淡的清香。林疏月端着一个保温桶，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吹凉，递到江侃唇边。
江侃半靠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眼下的乌青像两团化不开的墨。他沉默地看着那勺粥，眼神有些空洞，过了好几秒，才极其缓慢地张开嘴，机械地吞咽下去。整个过程，他没有看林疏月，视线低垂着，落在洁白的被单上，仿佛那里有什么吸引他全部注意力的东西。
自从那个噩梦惊醒的清晨之后，他就陷入了这种近乎封闭的沉默。除了必要的、极其简短的回应，他几乎不再开口。像一座被冰封的火山，表面沉寂，内里却涌动着无人知晓的岩浆。张主任私下跟林疏月谈过，这是PTSD患者常见的“情感麻木”和“回避”状态，是大脑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但看着曾经意气风发、谈笑风生的江侃变成这样，林疏月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钝痛。
“再吃一点？”林疏月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江侃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动作轻微得几乎看不见。他微微侧过头，避开了再次递到唇边的勺子，目光投向窗外。阳光很好，几只麻雀在窗外的树枝上跳跃鸣叫，充满了生机。但他的眼神里，却只有一片沉寂的灰烬。
林疏月的心沉了沉。她放下碗勺，没有勉强。她拿起温热的湿毛巾，动作轻柔地给他擦拭脸颊和脖颈。毛巾擦过他下颌时，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一道细微的、已经结痂的划痕。她的动作顿住了。这是在天台挣扎时，被粗糙的水泥边缘刮伤的。
指尖下的皮肤冰冷。她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和微微颤抖的睫毛，一股巨大的酸涩涌上鼻尖。她想起小时候他摔破膝盖，明明疼得龇牙咧嘴，却在她面前强撑着说“小月亮别怕，一点都不疼”，然后笨拙地给她擦眼泪。如今，角色互换，受伤的是他，而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侃哥哥……”她低声唤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疼吗？”
江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没有回答，也没有睁眼，只是更紧地抿住了苍白的嘴唇，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的一切声音和触碰。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了。林疏月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两位穿着深色西装、表情严肃的中年男人，胸前别着“仁和医院伦理委员会”的徽章。其中一位头发花白，戴着眼镜，神情严肃中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疏离；另一位稍年轻些，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
“林疏月女士？我们是医院伦理委员会的。”年长者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关于江侃医生的情况，我们需要找他本人了解一些信息，并正式送达一些文件。他现在方便吗？”
林疏月的神经瞬间绷紧了。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病床上的江侃。他似乎也听到了门口的对话，原本空洞望着窗外的眼神倏地转了过来，落在门口的方向。那眼神里不再是麻木，而是瞬间涌起的戒备、紧张，甚至……一丝恐惧？他放在被子外、握着钢笔的那只手，指节猛地收紧，骨节泛白。
“他……”林疏月挡在门口，试图争取时间，“他身体和精神状态都很不稳定，医生说要绝对静养，不能受刺激。能不能……晚几天？”
“林女士，我们理解家属的心情。”年轻一点的委员开口，语气还算客气，但态度很坚决，“但调查程序有严格的时间要求。我们只是需要江医生对一些情况进行说明和确认，这也是对他本人负责。我们尽量简短，不会打扰太久。”
林疏月还想说什么，身后却传来一个极其嘶哑、干涩的声音。
“……让他们……进来。”
林疏月猛地回头。江侃不知何时已经挣扎着坐直了身体，脸色比刚才更加难看，嘴唇没有一点血色，但眼神却死死地盯着门口，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那只握着钢笔的手，用力得仿佛要将笔身捏断。
伦理委员会的两人走了进来，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变得凝滞而沉重。年长的委员走到床边，看着江侃的状态，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但还是公式化地开口：“江侃医生，关于患者王朵朵（朵朵）术后死亡事件，家属已向医院正式提出投诉，质疑手术方案及术后监护存在疏失。根据规定，伦理委员会已启动初步调查程序。这是投诉副本和调查告知书。”他将一份文件放在床头柜上。
那薄薄的几张纸，却像有千斤重。林疏月看到江侃的目光落在文件上，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呼吸陡然变得急促。心电监护仪上的心率数字开始不规律地攀升，发出轻微的报警声。
年轻委员接着开口，语气带着一丝公式化的探究：“另外，在调查过程中，我们注意到一些关于你近期工作状态的反映。有同事提到，在朵朵手术前一周左右，你曾因极度疲惫在值班室晕倒？还有……关于你个人使用药物的情况……”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床头柜，那里放着护士留下的药片。
“我没有！”江侃猛地抬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尖锐和激动，眼神里充满了被误解的愤怒和痛苦，“手术方案……是团队讨论……最佳方案！术后……监护……按规程……是那个并发症……太罕见！我……”他急促地喘息着，额头上青筋暴起，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我……没有……疏失！没有！” 他试图辩解，但巨大的情绪波动让他语无伦次，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血丝。
“江医生，请冷静。”年长委员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我们只是进行必要的了解和程序告知。是否存在疏失，需要调查组根据所有证据进行客观判断。至于药物问题，医院对于员工身心健康有相关规定……”
“出去！”一声压抑着巨大痛苦的嘶吼打断了委员的话。不是林疏月，而是江侃！
他猛地将头埋进屈起的膝盖里，双手死死抱住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的落叶。那只钢笔“啪嗒”一声掉落在被子上。他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出去……求求你们……出去……让我一个人……” 那声音里的绝望和崩溃，让在场所有人都心头一颤。
“江侃！”林疏月心如刀绞，立刻扑过去抱住他颤抖的肩膀，对两位委员厉声道，“请你们先出去！没看到他受不了了吗？！有什么事情，等他稳定了，通过我或者他的主治医生沟通！”
两位委员看着眼前失控的一幕，脸色也有些难看。年长者还想说什么，被年轻些的轻轻拉了一下衣袖。最终，年轻委员将另一份文件也放在床头柜上：“这是关于药物管理规定和员工健康支持计划的说明，请林女士代为转交。我们先告辞，后续会再联系。”两人匆匆离开了病房，留下令人窒息的沉重。
门关上的瞬间，江侃紧绷的身体骤然垮塌。他不再压抑，埋在膝盖里的头颅发出沉闷而痛苦的嚎哭，肩膀剧烈地耸动着，那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委屈、愤怒和深不见底的绝望。
林疏月紧紧抱着他，任由他的泪水浸透自己的衣襟，心如刀割。她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安抚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一遍遍低语：“哭吧……哭出来……不是你的错……我知道……我都知道……他们说的不算……小月亮信你……永远信你……”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江侃终于抬起头，眼睛红肿，眼神里是浓重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空洞。他看了一眼床头柜上那两份刺眼的文件，像是看到了什么洪水猛兽，猛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微微后缩。
“拿走……”他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深深的厌恶，“……烧掉。”
林疏月立刻将文件拿起，毫不犹豫地塞进自己的包里。“好，烧掉。我们不理他们。”她握住他冰冷的手，试图传递一丝暖意。“侃哥哥，看着我。”
江侃缓缓睁开眼，眼神依旧黯淡，但至少聚焦在了她的脸上。
“你听我说，”林疏月的声音无比认真，一字一句，“朵朵的事，我问过张主任了。那是一个极其罕见的、无法预测的并发症。你尽了全力，所有流程都没有问题。那不是你的错！是命运，是老天爷不开眼！你不能把不属于你的罪扛在自己身上！” 她的眼神灼灼，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江侃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反驳，最终却只是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了所有的情绪。他沉默着，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像。
林疏月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融化他心头的坚冰，需要时间和无条件的爱。她不再试图说服，只是更紧地握住他的手，拿起掉落在被子上的那支钢笔，重新塞回他冰凉的手心。
“握着它。”她轻声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还记得吗？医学院毕业那天，你穿着那身可笑的学士服，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我把这支笔塞给你，你当时说什么来着？”她努力回忆着，试图用温暖的过去驱散此刻的阴霾，“你说，‘小月亮，等着看我用这支笔，写出最漂亮的病历，签下最成功的手术同意书吧！’ 那时候你的眼睛，亮得像星星……”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描绘着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他笨拙地戴着学士帽的样子，他接过笔时微微发红的耳根，他眼中闪烁的对未来的无限憧憬……那些尘封的、温暖的细节，如同涓涓细流，试图滋润他干涸龟裂的心田。
江侃依旧沉默着，握着钢笔的手指却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腹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笔身，摩挲着那“仁心”二字的凹痕。他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像冰封的湖面下，终于有了一尾不甘沉寂的鱼，轻轻地、试探地，摆动了一下尾鳍。
窗外的阳光，似乎又明亮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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