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子十五岁那年,已长成挺拔的少年郎。中秋围猎,他策马追鹿时,箭法竟与赵灵溪当年一般利落,引得满场喝彩。林缚站在高台上看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轻咳,转头见赵灵溪正用绢帕捂着唇,鬓角的白发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又不舒服了?”他伸手替她拢紧披风,“太医说要少吹风。”
赵灵溪摇摇头,目光追着少年的身影:“你看他骑在马上的样子,像不像当年的你?”
林缚想起自己初练骑术时总被马甩下来,忍不住笑:“比我当年强多了。昨日他还拿着《河工要术》问我,如何在北疆种出耐寒的稻子,说想让边关将士也能吃上新米。”
“有你当年查案的劲头。”赵灵溪笑着,眼底却掠过一丝怅然,“只是……朕怕是等不到他亲自主持春耕了。”
林缚心里一紧,握住她的手:“胡说什么,你还要看着他娶亲生子,看着江南的双季稻种遍全国呢。”
她没再说话,只是望着远处的落日,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对依偎了半生的老树。
入冬后,赵灵溪的身体渐渐沉了。她常常坐在暖房里,看着那盆年年冬天开花的野菊,手里摩挲着林缚当年送她的第一束野菊晒干的花茎——不知何时,她竟把它做成了书签,夹在常看的《大晏律》里。
“林缚,”她忽然说,“等朕走了,把这野菊种满御花园,让它替朕看着这江山。”
林缚喉咙发紧,别过头去擦了擦眼角:“说什么傻话,你还要亲手种呢。”
可赵灵溪终究没能等到下一个春天。她走的那天,御花园的野菊正开得盛,小皇子跪在灵前,手里捧着那枚刻着“守”字的玉佩,泪如雨下:“娘亲说,要守好百姓,守好这花……”
林缚站在灵柩旁,看着她安详的睡颜,忽然想起江南田埂上的窝窝头,想起黄河边的夯歌,想起秋猎篝火旁的低语。那些岁月里的暖,此刻都化作心口的钝痛,却又带着奇异的力量——他知道,他得替她守下去,守着他们的孩子,守着这满庭野菊,守着那句“岁岁无忧”的诺言。
赵灵溪下葬后,林缚请辞了都察院的职,只在宫里教小皇子读书。他不再像从前那样疾言厉色地查案,反倒常常带着少年去贫民窟,看卖菜老汉如何算账,听绣娘讲如何凭手艺养活一家老小。
“爹爹,您当年为什么总爱查那些贪官?”一次,少年看着卷宗里密密麻麻的批注,忍不住问。
林缚指着窗外的野菊:“因为百姓就像这花,看着柔弱,却最禁得起风雨。可若是有人非要折了它、踩了它,爹爹便要让他们知道,这花,碰不得。”
少年似懂非懂,却把这话刻在了心里。
三年后,小皇子亲政。登基那天,他没穿繁复的龙袍,只带着林缚去了御花园,亲手种下一株野菊。“爹爹,娘亲说这花能明目,儿臣要让满朝文武都看着它,记住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林缚看着他挺直的脊梁,忽然觉得,赵灵溪从未离开。她就在这花里,在这少年的眼神里,在这江山的每一寸土地里。
又过了十年,林缚已是满头白发。他常常坐在暖房里,看新帝——也就是当年的小皇子,陪着他的孩子们在花畦边玩耍。孩子们抓着野菊的花瓣,笑闹着问:“祖父,曾祖母真的会变成花来看我们吗?”
林缚笑着点头,目光落在远处正在批阅奏折的新帝身上。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御案上那本《吏治新论》上,扉页的“与林缚共守此诺”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小字:“与灵溪共守此诺,与万民共守此诺。”
风拂过暖房,野菊的香气漫开来,像一声悠长的叹息,又像一句温柔的应答。
这深宫的故事,终究走到了尾声。可那些关于坚守与传承的记忆,却像野菊的种子,落在了时光里,年复一年,开出满庭芬芳,告诉每一个路过的人:
曾有两个人,守着这江山,守着彼此,守着一场从青丝到白头的约定。
而这约定,会和这野菊一起,永远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