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舒是在温客行死后的第三个秋天,踩着满地碎金似的落叶,摸到鬼谷深处那间密室的。
他记得很清楚,温客行死在去年的惊蛰。那天岳阳城外下着冷雨,温客行替他挡下赵敬最后一掌时,白衣上溅开的血花,像极了那年春天四季山庄后院最早开的几株桃花。他抱着人往回跑,雨水混着血水流进嘴里,又腥又苦,温客行却还在笑,气若游丝地说:“阿絮,这下……你可算能彻底脱身了。”
那时他只当是疯话。他恨温客行的“算计”——恨他瞒着自己鬼谷的阴谋,恨他把自己卷进这摊浑水,更恨他最后那副“解脱”的模样。他在温客行“坟”前立了块无字碑,转身就带着成岭回了四季山庄,把所有关于“温客行”的痕迹都锁进了抽屉,包括那枚他总爱摩挲的、刻着“客行”二字的玉佩。
第一个冬天来得很早。周子舒的七窍三秋钉反噬得越来越重,夜里常咳得撕心裂肺,有时咳着咳着,就会想起温客行总在他咳时递过来的热茶,带着点说不清的药味。成岭小心翼翼地问:“师父,要不要去找找温谷主说的那本解钉古方?”他当时正用帕子擦嘴角的血,闻言猛地把帕子攥紧:“不必。他的话,能信吗?”
他嘴上硬,心里却记着温客行提过的那本《阴阳册》。腊月里雪下得最大的那天,他瞒着成岭,独自去了一趟鬼谷。温客行住过的地方积了厚厚的雪,桌上还放着半壶没喝完的酒,是他惯喝的“烧刀子”。他翻遍了所有角落,只找到些零碎的剑谱和几张画,画里是他自己——有时是披玄甲的模样,有时是晒太阳打盹的样子,笔触里带着藏不住的温柔。他把画烧了,烟呛得他眼眶发酸,却告诉自己:不过是那疯子闲来无事的消遣。
第二年开春,江湖上传疯了,说鬼谷余孽手里有能解百毒的“还魂丹”。周子舒本不想管,直到听说觊觎丹药的人里,有当年参与屠戮温氏满门的败类。他鬼使神差地动了身,一路追到南疆,在一间破庙里堵住了那伙人。厮杀中,他肩上中了一剑,恍惚间竟听见有人喊“阿絮小心”,回头却只有空荡荡的风。
那伙人被他杀散时,为首的老头临死前啐了口血:“温客行那小杂种……当年就该烧死在义庄……你们天窗的人放的火,现在倒来护他?”
天窗?火?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碎了。他想起温客行偶尔失神时说的“义庄的尸体堆好冷”,想起他看到火光时瞬间发白的脸,想起自己当年在天窗时,确实有过一份“处理温氏余孽”的密令,他虽未亲至,却也未曾阻止。
那天他失魂落魄地回了四季山庄,第一次打开了那个锁着“温客行”的抽屉。玉佩上的刻痕被摩挲得发亮,他忽然想起温客行总爱拿它敲自己的酒葫芦:“阿絮,你看,这名字配不配你?”
入夏后,他开始频繁地做同一个梦。梦里温客行穿着少年时的衣服,站在一片火海前哭,喊着“爹娘”,喊着“阿絮救我”。他从梦里惊醒,冷汗湿透了中衣,终于明白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温客行的疯癫,他的狠戾,他看向自己时藏在玩笑下的试探……原来都不是无缘无故。
他再次去了鬼谷,这一次,他在密室的墙角摸到了一块松动的砖。里面藏着那只上了锁的木匣子,锁是两柄交叉的剑,一柄染着霜白,一柄透着玄黑。
撬开锁时,日头正烈,蝉鸣聒噪得让人烦躁。匣子里的纸被阳光照得透亮,温客行的字迹跃然纸上——
“三月初七,见阿絮咳血,古方说需至阴之物做引,我心头血刚好。可若让他知道,定会骂我疯。罢了,疯一次便疯一次。”
“四月廿一,今日在岳阳城见了沈慎,他说阿絮当年是天窗之主。原来……原来当年那场火,有他的手笔。也好,这样他恨我,便不会太难过。”
“五月初五,阿絮说‘你是我披荆斩棘的勇气’。我多想告诉他,我不是鬼谷谷主,我是温大善人的儿子,我叫温客行。可话到嘴边,只敢说‘山河不足重’。”
最后一张纸的日期,是惊蛰前三天。字迹潦草得几乎认不出:“赵敬的阴谋已查清,阿絮的钉……怕是等不到我寻齐药引了。惊蛰那日,让他彻底忘了我吧。若有来生……”
后面的字被血糊了,看不清。旁边放着半块麦饼,干硬得像石头。他猛地想起去年上元节,两人在破庙里分食一块麦饼,温客行把带芝麻的那半推给他,自己啃着硬皮笑:“阿絮,你看,这日子是不是也没那么苦?”
原来那时,他就把最甜的都留给了自己。
匣子里还有一本《阴阳册》,最后一页夹着张字条,是温客行的字迹,却写着他的名字:“周子舒,解钉之法在此,若你看到,说明我已不在。好好活着,算我求你。”
蝉鸣还在继续,周子舒却觉得浑身发冷,比那个惊蛰的雨天还要冷。他捂住脸,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像只被生生折断翅膀的鸟。
他想起温客行“死”前的笑,想起自己转身时的决绝,想起那些被他当作“算计”的温柔,被他斥为“疯癫”的深情。原来他们之间,从来没有恨,只有他不敢信的真心,和他来不及说的“我也是”。
第三个秋天,周子舒解开了七窍三秋钉。他站在四季山庄的桃树下,手里捏着那半块麦饼,饼上的牙印还清晰可见。风拂过树梢,沙沙作响,像极了温客行总爱哼的那支不成调的曲子。
他轻声说:“温客行,我信了。”
可回应他的,只有满院飘落的、无人共赏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