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爱之名

周子舒是被疼醒的。

不是七窍三秋钉那种蚀骨的钝痛，而是一种更尖锐、更蛮横的力道，像有无数根针正顺着经脉往上爬，带着温热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内力，正一点点松动他腰间的钉子。他猛地睁眼，就见温客行跪在床边，指尖抵着他的丹田，白衣下摆已被血浸透，晕开大片暗沉的红。

“你在做什么？”周子舒的声音嘶哑，带着刚从剧痛中挣脱的颤抖。

温客行抬眼时，眼底还凝着未散的血气，却偏扯出个极淡的笑，指尖收力的瞬间，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咳。“周首领睡糊涂了？自然是救你的命。”他站起身，动作有些不稳，却刻意挺直了脊背，“毕竟，留着你这条命，比让你死了有用得多。”

桌上的药碗还冒着热气，里面飘着的是“换魂草”——鬼谷禁术里记载的阴物，以施术者的本命精元为引，能强行吊住濒死之人的性命，代价却是施术者折损三十年阳寿，且此后功力再难精进，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

周子舒盯着那碗药，指尖掐进掌心。“用你的命换我的命，温客行，你打得什么算盘？”

“算盘？”温客行拿起药碗，用勺子轻轻搅动着，语气漫不经心，“自然是想让你活着看看，我如何将你当年天窗的旧部一一清算，如何让那些曾看不起鬼谷的名门正派，跪在我脚下求饶。”他抬眼，目光淬了冰，“你不是想逍遥江湖吗？我偏要把你锁在身边，让你眼睁睁看着这一切，让你日夜不得安宁。”

他说得极轻，尾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周子舒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看着他袖口隐约露出的绷带，忽然明白了。这人是想让他走，用最伤人的方式，逼他走。

“好啊。”周子舒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血沫，“那我便留下，看看你能翻出什么浪来。”

他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药汁滚烫，顺着喉咙滑下去，却烫不暖那颗一点点冷下去的心。温客行看着他喝完药，转身时袖摆扫过桌角，带落了一个小小的瓷瓶，里面的药丸滚了出来——那是周子舒认得的“断情散”，能暂时压制七窍三秋钉的痛，却会损伤神智，让人渐渐变得麻木。

原来，他连让自己清醒着恨他，都不肯。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一场精心编排的酷刑。温客行每日都会来“看”他，有时是带着新抓来的天窗旧部，当着他的面施以酷刑；有时是拿着各派掌门的首级，笑着问他“周首领觉得，下一个该轮到谁”；有时，他会坐在窗边，一遍遍地擦拭那把白衣剑，语气平淡地说：“等我一统江湖，就用这把剑，挑了你们四季山庄的牌匾，如何？”

周子舒始终沉默。他看着温客行日渐苍白的脸，看着他咳血的次数越来越多，看着他夜里偷偷来自己床边，用内力帮他压制钉子的反噬，却在他睁眼的前一刻，换上那副冰冷刻薄的模样。

他甚至在温客行的书房里，找到了一张被血浸透的纸，上面是用鬼谷秘法写的“换命咒”，最后一句是“以吾之命，换彼之生，生生世世，永不相见”。墨迹晕开，像一朵开在雪地里的绝望的花。

那晚，温客行又来给他送药，脚步虚浮得几乎站不稳。他刚将药碗递过去，就被周子舒猛地攥住了手腕。

“温客行，”周子舒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你以为这样，我就会走吗？”

温客行挣扎着想抽回手，脸色瞬间惨白：“放手！你以为我是在心疼你？我不过是……”

“不过是惨白你的命，换我一个心安理得的离开，是吗？”周子舒打断他，指尖触到他腕骨处的温度，烫得惊人，“你折损阳寿帮我松钉，是想让我能活着离开；你用狠话刺我，是想让我恨你，从此两不相欠；你藏起断情散，是怕我痛得撑不住……”

他说着，忽然抬手，猛地一掌拍在自己的丹田处。

“噗——”

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襟，周子舒却像是感觉不到痛，只是死死盯着温客行。“你想换我的命？我偏不换。”他笑得惨烈，“你不是想让我恨你吗？我偏要让你看看，我宁愿带着这七颗钉子痛死，也不要你的命来换！”

温客行瞳孔骤缩，冲过去想按住他的伤口，却被周子舒挥开。“你以为这样我就能走？温客行，你错了。”周子舒的声音越来越低，气息渐弱，“你在哪儿，我便在哪儿。你想让我活着，我偏要陪着你……一起死。”

他倒下去的时候，看见温客行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他脸上，滚烫得像火。那人抱着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像一头濒死的困兽。

“傻子……你这个傻子……”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落满了窗台，落满了他们紧握的手上。周子舒能感觉到温客行的内力正疯狂涌入自己体内，却像石沉大海，怎么也留不住。他想告诉这人，不必如此，他们本就该一起走的。

可他已经说不出话了。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他听见温客行在他耳边低语，声音轻得像叹息：“阿絮，我只是想让你活着……哪怕恨我，哪怕忘了我，只要活着就好……”

原来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护着对方，却在这场以爱为名的牺牲里，把彼此拖进了最深的绝望。雪落无声，掩埋了血迹，也掩埋了两颗再也无法靠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