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的雨，总带着股缠绵的凉意。傍晚时还只是天边飘着几缕湿云，到了掌灯时分，雨丝便密密匝匝地落下来，先是打湿了窗棂，接着又顺着屋檐织成水帘，风一吹，便斜斜地卷进廊下，溅起细碎的水花。
温客行在房里翻了两页话本，总觉得耳边少了点什么。往日这个时辰，要么是成岭在院里练剑的吆喝声，要么是周子舒坐在廊下喝酒的轻响，可今夜只有雨声，敲得人心里发空。他索性披了件厚些的外衣，赤着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到窗边推开条缝——对面周子舒的房里，竟还亮着灯。
“这闷葫芦，倒比我还精神。”温客行低笑一声，转身拿了把油纸伞，踩着廊下的积水往那边去。木门虚掩着，他没敲门，直接推了条缝往里看，见周子舒正坐在桌前，手里捏着支笔，面前摊着张泛黄的纸，纸上已经写了些字，看模样像是地名。
“周大当家的，夜深不寐，是在给谁写情书？”温客行故意扬高了声，推门进来时带了股湿气，惹得周子舒皱了皱眉。
“进来不知道敲门？”周子舒放下笔，视线从纸上移开，落在他微湿的发梢上，“雨这么大，跑出来做什么？”
“屋里闷得慌，听见你这儿有动静，过来串串门。”温客行收起伞，顺手靠在门边，走到桌前才发现，桌上竟支着个小小的泥炉，炉上煨着把粗陶壶，壶口正冒着白汽，“哟，还煮着茶呢？看来是等我呢。”
周子舒没接话，只是拿起桌上的粗瓷杯，倒了半杯琥珀色的茶汤递过去。“驱驱寒。”茶汤刚入口时带着点微苦，咽下去却有股回甘从喉咙里漫上来，暖意在胃里慢慢散开，温客行咂咂嘴，这才注意到周子舒面前的纸上，写着“青州”“洛阳”“江南”几个地名，旁边还批注着几行小字，像是在记当地的风物。
“这是……”他刚要问，就见周子舒把纸往旁边挪了挪，像是不愿被细看。
“成岭大了，总闷在山里也不是办法。”周子舒端起自己的杯子，指尖摩挲着杯壁，“开春后，打算带他出去走一趟，看看外头的世界。”
温客行心里一动。他知道周子舒向来不爱动弹，从前在天窗时是身不由己，后来卸了伪装，更是恨不得日日躺在院里晒太阳，如今竟愿意为了成岭筹划这些。他看着纸上那些工整的字迹，忽然觉得那几笔“江南三月桃花开”，像是带着暖意似的。
“那我也跟着去。”他说得飞快，像是怕被拒绝，“你俩一老一小，路上多个人照应总是好的。再说了，江南的桃花酒，我熟得很，到时候带你去尝尝，保管比你这茶带劲。”
周子舒抬眼看他，灯光落在他眼底，映得那点平日里藏着的疏离都淡了些。“你想去便去，又没人拦着。”他说完，低头喝了口茶，鬓角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嘴角那点极浅的笑意。
温客行反倒愣了愣。他本以为会听到几句“多事”“麻烦”之类的话，没想到竟是这么句松快话。他忍不住笑起来，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添了杯茶，“那可说定了，到时候青州的风筝、洛阳的牡丹、江南的船歌，我都陪你们看遍。”
雨声还在敲着窗，泥炉上的水咕嘟作响，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温客行讲起年轻时在江湖上遇到的趣事，说有次在江南遇着个卖花的姑娘，误把他当成采花贼，追得他跑了三条街；周子舒就听着，偶尔插一句，说他当年在洛阳办案，曾见过有人用牡丹花做胭脂，颜色艳得很。
不知过了多久，炉上的茶添了又添，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天边泛起一层淡淡的鱼肚白。温客行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点水汽，才发现自己竟靠在椅背上听了半夜，身上的寒意早被茶汤和话语烘得一干二净。
“天快亮了，我回去补个觉。”他站起身，腿有点麻，踉跄了一下，周子舒伸手扶了他胳膊一把。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过来，温客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忙站稳了，胡乱道，“那我走了啊。”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出了门，走到廊下才想起忘了拿伞，回头要去取，却见周子舒正站在门口看着他，手里拿着那把油纸伞。“拿着。”周子舒把伞递过来，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两人都顿了一下，又飞快地移开。
“谢了。”温客行抓过伞，转身快步往自己房里走，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周子舒还站在门口，晨光落在他肩上，像镀了层金边，倒比平日里柔和了许多。
周子舒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转身回房。桌上的茶汤已经凉了，他拿起那张写满地名的纸，借着晨光仔细看了看，忽然拿起笔，在末尾添了两个字。笔尖划过纸面，留下浅浅的痕迹，那两个字写得极轻，却又极认真——客行。
窗外的雨彻底停了，远处的山尖被洗得发绿，有早起的鸟儿落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像是在说这雨夜过后的清晨，比往日更暖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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