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蔫失踪的阴影和灯笼铺后门的血字,像两块沉甸甸的乌云压在青石镇上空。白日里,人们路过灯笼铺时,脚步更快,眼神躲闪,连窃窃私语都少了,只剩下一种心照不宣的恐惧。新换的年轻更夫,巡夜时宁可绕远路,也绝不再靠近东街临河那段路,梆子声敲得又急又乱,透着股色厉内荏的慌张。
胡三爷的铺子,白天依旧门窗紧闭,死气沉沉。夜晚,那瘆人的红光依然准时亮起,只是比以往更显孤寂和戒备。胡三爷坐在案头,看似在糊灯笼,耳朵却像最警觉的狸猫,捕捉着门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那根实心竹竿就靠在手边。
一连几夜,除了风声,并无异动。但胡三爷知道,那“快走”的警告绝非空穴来风。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最是熬人。
第七夜,月黑风高,乌云厚重得如同浸透了墨汁,压得人喘不过气。三更梆子响过不久,风势陡然转急,卷起地上的沙尘碎石,抽打在灯笼铺的门板上,噼啪作响。
就在这风声的掩护下,一种异样的声音由远及近。
不是脚步声,更像是……马蹄声?但又异常沉闷、整齐,仿佛马蹄都裹了厚厚的布。同时,还夹杂着一种极有规律的、金属甲片轻微磕碰的“咔哒”声,沉重而压抑。
声音来自镇外,正朝着青石镇的方向移动,速度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胡三爷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中精光爆射!他放下手中的活计,悄无声息地挪到门板后,侧耳贴在冰冷的木头上。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沉闷的马蹄声、整齐划一的甲片碰撞声,还有……一种极其低沉的、仿佛从地底传来的嗡鸣,伴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铁锈与泥土腐朽的冰冷气息,即使隔着门板,也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
胡三爷的心跳如擂鼓。这不是活人的队伍!
声音在灯笼铺门前停住了。死一般的寂静瞬间降临,连呼啸的风声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紧接着,“笃、笃、笃。” 三声叩门声响起。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沉重,带着金属的质感。每一次叩击,都像敲在人的心尖上。
胡三爷没有应声,握着竹竿的手心沁出了冷汗。门缝窗棂透出的红光,映照着门外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有无数双冰冷的眼睛正透过缝隙窥视。
门外,一个毫无起伏、冰冷得如同生铁摩擦的声音响起,每个字都像冰锥砸落:
“借——灯——引——路——”
胡三爷的呼吸一滞。借灯引路?给谁引路?他透过门缝极力向外望去,只能勉强看到门外空地上,影影绰绰立着几匹高大的、轮廓模糊的黑影,马背上似乎坐着同样漆黑、毫无生气的人形。没有任何灯火,只有一种诡异的、淡淡的、仿佛磷火般的幽绿色光晕在他们周围若有若无地浮动。
他脑中瞬间闪过那盏被斗篷客买走的深红“引魂灯”。难道……
“要——最——亮——的——红——灯——” 那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毫无情感波动,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威压。
胡三爷知道,这不是商量,是命令。拒绝的后果,他不敢想。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悸,沙哑地应了一声:“……稍等。”
他转身,快步走到那排挂满红灯笼的木架前。目光扫过,最终落在最高一层角落里,一盏蒙尘许久的灯笼上。这灯笼样式古拙,比一般的要大一圈,骨架粗壮,蒙的绢纱颜色是一种极其纯粹、仿佛能灼伤人眼的朱砂红。灯笼底部没有铜铃,而是刻着一些模糊不清、类似符咒的暗纹。
这是“赤阳”,铺子里最烈、最亮,也……最“霸道”的一盏灯。寻常阴晦,根本不敢靠近此灯光芒三丈之内。
他踮脚取下,用袖子拂去灰尘。朱砂红的绢纱在昏暗的光线下,竟隐隐透出一股灼热感。
胡三爷走回门边,没有开门,而是将“赤阳”灯从一扇特意留出的、只够灯笼递出的窄小气窗塞了出去。
“灯——在——此——” 那冰冷的声音说道。
一只覆着冰冷铁甲、毫无血色的手,从黑暗中伸出,稳稳地接过了那盏朱砂红的“赤阳”灯笼。就在灯笼被接过的瞬间——
“嗡——!”
一股无形的、灼热的气浪猛地从灯笼上爆发开来!门板后的胡三爷感觉脸皮一阵发烫。门外那幽绿色的磷火光晕瞬间被逼退、消散!
“赤阳”灯被点亮了!
不是寻常烛火,那光芒炽烈得如同正午骄阳的一角,纯粹、霸道、带着驱散一切阴邪的煌煌之气!朱砂红的光芒瞬间撕裂了浓稠的黑暗,将门外一小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
胡三爷透过气窗缝隙,终于看清了门外景象的一角!
几匹高大健硕、披着黑色厚重马甲的战马,马眼空洞无神。马背上,是几名身着残破不堪、沾满暗褐色泥垢的黑色重甲骑士!他们的头盔压得极低,看不清面容,只有头盔缝隙中透出两点深不见底、毫无生气的幽蓝光芒。他们手中握着锈迹斑斑的长矛,矛尖低垂。那强烈的“赤阳”光芒照在他们身上,他们的盔甲没有反射任何光泽,反而像是将光都吸了进去,显得更加幽暗深邃。没有影子!他们和他们的马,在如此强烈的光线下,竟然没有在地上投下丝毫影子!
为首的骑士,单手高举着那盏燃烧着炽烈红光的“赤阳”灯笼。红光与骑士身上散发的冰冷死气形成了极其诡异、令人头皮发麻的对比。
“走——” 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沉闷的马蹄声和甲片碰撞声再次响起,整齐划一,朝着镇外乱葬岗的方向,缓缓移动。那盏“赤阳”灯发出的霸道红光,如同一柄利剑,刺破黑暗,为这支死寂的队伍照亮前路。红光所及之处,连风声都似乎被冻结了。
胡三爷靠在门板上,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看着那点刺目的红光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黑暗深处,如同被巨兽吞噬。他大口喘着气,仿佛刚从冰窟里捞出来。
阴兵借道!真的是阴兵借道!而且,他们要引的路,正是斗篷客带着“引魂”灯所去的方向——乱葬岗!
那血字“快走”的寒意,此刻才真正彻骨地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这小小的灯笼铺,平静的市井之下,到底卷入了怎样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