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兰月候的手劲不小，拽着江南枝往宫墙侧门走时，她几乎是踉跄着被拖着走。

　　雨幕把身后的喧嚣隔得有些模糊，只隐约听见城楼上又响起几句怒喝，夹杂着萧瑟那句始终不肯低头的“臣，不退”。

　　“郡主慢点，地上滑。”兰月候放缓了脚步，语气里的温和又多了几分，“你今日太莽撞了，可知宫门前的禁军眼睛比鹰还尖？若不是我恰好路过，你这一身……”他顿了顿，目光在她湿透的襦裙上停了停，终究没说下去。

　　江南枝低头看了眼自己——月白色的襦裙湿得贴在身上，裙摆沾满泥浆，发髻也散了大半，几缕湿发黏在脸颊上，实在狼狈得很。

　　可她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越过兰月候的肩头，望向那道跪在雨里的玄色身影。

　　他还在叩首，额头磕在泥泞里的闷响，隔着雨帘都能传到耳边。城楼上的怒喝越来越重，那句“替琅琊王同谋”像把淬了冰的刀，直直扎向那个倔强的背影。

　　“兰月候，”江南枝的声音有些发颤，“他会一直跪下去吗？”

　　兰月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叹了口气：“楚河认定的事，能跪到天荒地老。当年他为了学武，在师父门前跪了三天三夜，大雪没到膝盖都没动过。”

　　她想起剧里他后来的隐忍，想起他对琅琊王案的讳莫如深，原来所有的通透，都是用这样一场大雨里的绝望换来的。

　　“不可轻易改命，亦不可坐视不理……”太姥爷信里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手里的青鸾剑又开始发烫，比刚才更甚，像是有团小火苗在剑鞘里跃动。

　　兰月候已经走到了侧门边，见她没跟上来，回头道：“郡主？走吧。”

　　江南枝没动。她看着不远处一个侍卫正举着油纸伞，小心翼翼地往自己这边挪——想来是怕禁军统领责罚，不敢靠近却又想避雨。那油纸伞是普通的竹骨黑布，伞沿还在往下淌水。

　　“至少我要做点什么。”她突然冒出这句话，声音不大，却带着股自己都没察觉的决心。

　　没等兰月候反应过来，江南枝已经转身冲了出去。她跑得太急，溅起的泥水打湿了裙摆，却径直冲向那个举伞的侍卫。

　　“借你的伞用用！”她不由分说地夺过侍卫手里的油纸伞，手指攥着冰凉的竹柄，转身就往萧瑟的方向跑。

　　“郡主！”兰月候的低喝在身后响起，却被雨声盖了过去。

　　侍卫被抢了伞，愣在原地半天没反应过来。周围的禁军也懵了，眼睁睁看着这位刚被兰月候护着退到侧门的郡主，竟然又提着把油纸伞冲了回来，泥水在她身后画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线。

　　江南枝跑得心跳如擂鼓，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往下淌。她跑到萧瑟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时，膝盖都在发软。

　　萧瑟似乎察觉到什么，叩首的动作顿了顿，却没有回头。他的后背依旧挺得笔直，只是湿透的玄色衣袍更显单薄，像株在狂风里随时会折断的翠竹。

　　江南枝深吸一口气，站到他的旁边，把那柄油纸伞轻轻举过他的头顶。

　　伞不大，只能勉强遮住他半个身子。雨水顺着伞沿往下落，在他周围圈出一小片干燥的天地。

　　萧瑟的肩膀明显僵了一下。他终于缓缓侧过头，雨帘里，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眼睛，此刻写满了错愕。

　　“你怎么……”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江南枝举着伞的手有些酸，却固执地不肯放下。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一句简单的话：

　　“雨太大了。”

　　江南枝深吸一口气，刚想伸手把跪在泥泞里的萧瑟扶起来，身体却突然不受控制，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定住。耳中骤然响起熟悉的声音，带着太姥爷独有的温和与无奈：“枝枝啊，不可改变他人命运。”

　　她浑身一僵，这声音……分明是太姥爷的！可太姥爷早已离世，怎么会在此刻响起？

　　江南枝又惊又急，想张口呼喊，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徒劳地盯着萧瑟的背影。雨水顺着伞沿不断滴落，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仿佛是她此刻乱成一团的心。

　　萧瑟望着她，沉默片刻，缓缓垂下眼，复又端正跪姿，对着城楼方向，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臣，再请陛下——重审琅琊王案！”

　　江南枝攥着伞柄的手发白，太姥爷的告诫如重石压心。她好像明白了，有些命运轨迹，旁人无法强行扭转，可看着眼前人在雨里倔强的模样，又实在难以做到冷眼旁观。

　　雨还在下，油纸伞下的方寸之地，成了这冰冷宫门前，唯一的温暖角落。江南枝咬着唇，心里反复念着太姥爷的话，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夜露渐重，打在伞面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顺着竹骨滑下来，滴在江南枝的手背上，凉得她指尖一颤。

　　萧瑟始终没再说话，可江南枝能感觉到，他紧绷的脊背似乎松了些。不再是那种剑拔弩张的执拗，反倒像暴雨过后，紧绷的弦终于有了一丝喘息的余地。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咚——”，是亥时了。宫门前的禁军换了第三拨岗，新来的几个年轻侍卫大约是熬不住夜，靠在宫墙上打盹，只有领头的还警醒地盯着四周。

　　“你冷吗？”萧瑟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江南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自己。她摇摇头，又想起他看不见，便小声道：“还好。”

　　其实冷得厉害，湿裙贴在身上像裹了层冰，牙齿都在打颤，可怀里青鸾剑的暖意一直没断，像揣了个小小的暖炉，勉强撑着她没倒下。

　　萧瑟没再追问，只是缓缓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江南枝这才发现，他的脸色白得像纸，嘴唇也没了血色，显然是在雨里泡了太久，撑不住了。

　　她心里一紧，刚想再说点什么分散他的注意力，就见萧瑟忽然身子一歪，竟朝着侧面倒了下去。

　　“萧楚河！”江南枝惊呼一声，想也没想就扔了伞，扑过去扶他。

　　指尖刚触到他的衣袖，就被一片冰凉刺得缩回手。他滚烫的额头抵在她手背上，竟是在发高热。

　　“喂！你醒醒！”江南枝急得团团转，想把他扶起来，却发现他看着清瘦，身子却沉得很。周围的禁军被惊动了，纷纷围过来，却没人敢贸然上前——毕竟是陛下正在气头上的人。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找太医啊！”江南枝对着侍卫们吼道，声音因急虑而发哑。

　　侍卫们面面相觑，领头的刚想说“需得陛下旨意”，就被江南枝狠狠瞪回去：“出了人命你担待得起吗？！这种事情当然是先救人，出了事我担着！”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底气，或许是怀里青鸾剑突然迸发的暖意给的，或许是看着他烧得迷糊的样子，那点“不可改命”的顾忌早被抛到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