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庭院里的槐树在晚风中沙沙作响,留下深浅不一的斑驳影。
我与袁善见在廊下对弈一局方罢,残局犹在石枰之上,残茶微温。
袁善见此人,似一缕捉摸不定的风,又似一卷深奥难解的棋谱。
他每日踏着点来,或带一卷失传的孤本,或捎一幅前朝的字画,有时甚至只是一卷新得的、有趣的棋谱。
来了便静静地坐着,喝茶,弈棋,或是看我练字,间或丢出几句绵里藏针却又令人莞尔的话语。
他来得准时,告辞得也恰到好处。
今日亦如往常。
“时辰不早,慎告辞。”他执扇的手微微一揖,唇边噙着一抹惯有的、意味不明的笑。
我颔首还礼,起身欲送他至院门。
木门刚被拉开一道缝隙,门外正欲道别的他还未及转身——
一道迅疾如风的黑影裹挟着初春夜晚的凉气,毫无预兆地撞了进来,正正撞入袁善见怀里!
那力道不小,袁善见毫无防备,“蹬蹬”往后踉跄了一步才站稳。
他下意识收臂扶住,怀中人儿宽大的黑色连帽斗篷因冲撞而滑落些许。
我与袁善见愕然的目光同时投向那“不速之客”。
斗篷下露出的,是一张惊魂未定、带着些微墙头翻跃狼狈、此刻却因眼前人而惊得瞪大双眸的小脸。
程少商!
那一瞬极其短暂,短暂到若非我离得近,几乎无法察觉。
但我清晰地捕捉到身畔的袁善见,那挺拔清瘦的身形猛然间僵滞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弦突然绷紧。
他扶在少商肩臂上的手顿住了,视线凝固在程少商那张满是惊诧的脸上,竟是一副魂游天外、呆愣出神的模样,连平日总挂在唇边的促狭笑意都消失无踪,只余下深不见底的黑眸。
“怎么是你?!”程少商猛地回神,像是被烫到一般挣开,小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袁善见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目光沉沉地锁在她身上,那专注的凝视,全然忘记了周遭,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穿透。
气氛陡然变得极其诡异,安静得只剩下风吹树叶声。
门外,紧随着少商落下、同样披着斗篷的万萋萋和程姎也僵在原地,被这无形的“凝视场”波及。
眼看局面愈发尴尬,我赶紧上前一步,打破了这僵局:“嫋嫋?萋萋?阿姎?你们……怎地来了?”
这一问如同打开了开关。
程少商立刻像是找到了逃逸的路,灵巧地侧身越过依旧石化般的袁善见,几步就冲到我面前,脸上还带着未散尽的慌乱与薄怒。
“昭昭阿姊!我们自然是来看你的!”
万萋萋和程姎也紧跟着进来。
萋萋一进门就毫不客气地寻了张离得最近的木凳坐下,一边用力挥着袖子扇风,一边扯下兜帽,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因爬墙急行沁出的一层细汗。
“呼——热死我了!”她喘了口气,冲着我就开始抱怨。
“昭阿姊你可有所不知!我们先前规规矩矩来了好几回,全被你家门口那几个木头桩子似的侍卫拦了个干净!软磨硬泡都不让进,说是奉了你的命。哼!“”
她气呼呼地一拍桌子,“这才不得已使出绝招,爬!墙!过!来!” 那“爬墙”二字说得抑扬顿挫,颇有点引以为豪的架势。
这边厢叽叽喳喳,总算让那被凝固的角落松动起来。
袁善见的目光终于像是用尽了力气,艰难地从少商身上撕下。
他眼底那点不易察觉的波澜被彻底冻结、深藏。恢复了清冷的姿态,对着我们这边,动作略显滞缓地略一拱手。
“既有贵客至,善见告辞。”
声音低沉,比平日更添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旋即,转身离开。
那玄青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带走了那一团因他意外失态而骤然升腾起的、令人坐立难安的热气。
“走了走了。”万萋萋夸张地舒了一大口气,扇风的手停下,眼中八卦之火熊熊燃烧,立刻倾身凑到我面前,压低嗓子,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劲儿。
“快快快,从实招来,昭阿姊!”她那双晶亮的眸子在我脸上滴溜溜地转。
“都说袁夫子这几月天天登门,风雨无阻,恨不能比宫里当值点卯还勤?可是真的?”
程姎和少商也凑近了,三双眼睛亮晶晶地、充满求知欲地聚焦在我身上,仿佛我守着什么惊天秘闻。
“是来过。”我无法否认事实。
那些带着旧墨清苦气息的拜访,是病榻间难以忽略的存在。
“还听说他每次来。”万萋萋迫不及待地追问,眼神促狭。
“怀里揣着个百宝囊似的!什么珍稀古卷、残谱孤本、前朝砚台……就没见过空手来的时候?是不是真的?”
“嗯,确是带了。”那些东西还搁在案头或架子上。
“还听说……”万萋萋贼兮兮地还要深入探询。
“停!”我赶忙截断她滔滔不绝的攻势,目光扫过另外两张同样写满期待的小脸。
“三位女侠辛苦翻墙而来,总不能一直站着审问我吧?”我顺势笑着指指一旁的桌凳,“新得了一罐好茶,不如坐下尝尝?”
少商立刻雀跃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小坛素面白瓷酒瓶,拍开泥封,一股清冽醇厚、带着寒梅冷意的酒香幽幽散开,竟将这暖阁的药气冲淡了几分。
“喏!给昭昭阿姊的!”她得意地扬着小脸。
“这是我用去年腊月枝头最好那茬梅花瓣酿的!你身子刚愈,不能多饮,但浅酌几杯暖身,最是好!”她利索地寻来几只玲珑小巧的青玉盏。
程姎也打开精巧的食盒,甜软香气立时四溢。
“怕你整日吃药败了胃口,备了些甜糯的果子并些清淡小点。”
万萋萋的注意力瞬间被这点心香气勾了去大半,拣起一枚肉脯便咔嚓咬了一口,鼓着腮帮子边嚼边含糊赞道。
“好香!还是姎姎贴心!”
然而少商的心思显然不在这美食上。
她捧着那盏清透如琥珀的梅花酒,抿了一小口,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眸依旧好奇地锁在我脸上,带着点儿天真无邪的直率,问道。
“昭昭阿姊,我还是想不明白呢。”她放下杯盏,身子微微前倾。
“你与袁善见,”说出这名字时,她小眉头又不自觉地蹙了一下。
“你们俩关起门来……都说些什么呀?刚才来的时候我听屋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还以为没有人呢?” 她实在无法想象那种沉默对坐的场景。
“坐着。”我实话实说。
“咳!”万萋萋差点被嘴里的肉脯噎住,瞪圆了眼睛。
“就坐着?!”她那模样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来了干嘛?发呆?”
我很是认真地点头。
“对,就坐着。他看他的书或者处理公务,我练我的字或写些琴谱。偶尔下下棋,说上几句话。”
“那你怎么受得了他呀?”少商接口,小脸皱成一团,语气里充满了对我处境的深切同情以及对袁某人的极度不认同。
“像他那般!一肚皮墨水全拿去钻研口舌是非与人心算计,八百个心眼子里七百九十九个都是黑窟窿!仗着嘴皮子快、心思深,成日没个正形!就喜欢挑人家错处,寻我的晦气,耍弄人于股掌之间!恨不能把别人的心都掏出来看看。
她越说越气,粉拳紧紧攥着,小脸都气鼓了。
“若叫我一室之内日日对着他那副假惺惺的和气脸孔?莫说一日,就是一顿饭的工夫我也要闷死、气死!早拿扫帚打将出去了!”
看着她气鼓鼓活像只炸毛小猫的模样,我不禁莞尔。
她立刻好奇追问:“阿姊笑什么?”
我摇了摇头,没有作答,反倒问她:“嫋嫋,你心中……可有喜欢的人了?”
少商俏脸倏地飞红,点了点头。
这回答立刻点燃了万萋萋的熊熊兴致。“谁呀谁呀?”她追问。
程姎也投来温和期待的目光。
“楼垚。”少商声如蚊呐。
万萋萋挑眉:“谁?楼垚?就是被何昭君退婚那个楼家小郎君?你瞧上他哪点了?”
程少商赧然,眼神却亮晶晶的。
“他待我真心实意,样貌也端正,最最紧要的是。
”她微微扬起下巴,“他万事都肯听我的!尊重我的想法。”
万萋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也算长处?那我可要寻个胸有经纶的,最好还能弯弓射雕,顶天立地的武将魁梧身材,眉目俊朗,性情宽厚……最最紧要,”她一拍桌面,“得甘愿入赘我万家!”
程姎掩口轻笑,
“萋萋阿姊这要求,怎么听着倒有几分像那位凌将军?”
万萋萋立时如被踩了尾巴。
“程姎!我对你也不薄吧?怎地如此咒我!凌不疑?那柄煞气冲天的冷铁枪?快别吓我了!”
程姎一脸无辜委屈:“我……我哪有。”她声音柔柔的。
程少商又看向程姎,好奇道:“那姎姎阿姊呢?你喜欢什么样的郎君?”
程姎微微一怔,脸颊微红,声音愈发轻柔。
“我啊……我便只想要一个能陪我读书习字,陪我一道看星星数月亮,安安稳稳的人便好。”
万萋萋讶然:“这般简单?”
程姎温顺地点头。“嗯。”
忽然间,三人的目光齐齐转向了我,带着探寻与善意的好奇,安静地等待着。
时间在烛火跳跃的光影中缓慢流淌,窗外的槐树似乎也停止了摇曳。
我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入寂静之中。
“我心底的人,从未变过。”话一出口,便知失言,却也如释重负。
三个人明显都愣住了,未曾料到我会主动提及那个名字。
“是……那位陈夫子吗?”程少商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求证。
“是。”一个字,千钧重。
程姎眼中浮现怜惜,柔声道:“可他……他已离开四年了。阿姊,也该向前看看。”
程少商与万萋萋闻言也默默点头。
我未作回答。
只是起身,步至窗边,推开半扇轩窗。
一轮清冷的圆月悬在墨蓝色的夜幕之上,月华如水,流淌入室。
一丝低微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呢喃,仿佛被月光牵引着逸出唇齿。
“有一君子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静谧在暖阁里蔓延了许久。
终于,身后响起程少商带着感慨的轻语:“那……袁善见呢?阿姊与他……”
我转过身,目光掠过她清亮的眼眸。
“我们二人,不过被是一纸婚书,绑缚的两个苦命人罢了。我有心上人,他亦然。”
“他?谁?!”三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程少商更是瞪大了眼睛。我看着她写满问号的小脸,苦笑着摇摇头。
“我答应了他,须得替他守住这个秘密。”
“故此……抱歉。”
程少商闻言,小嘴一撇。
“哼!谁被他看上定是八辈子的霉运!像他这般尖酸刻薄、满肚子算计的,活该孤独终老才好!”
万萋萋深以为然,豪气干云地一拍桌。
“就是!要我说,男人就欠收拾!不听话就上手揍!揍个三五回,保管服服帖帖!”
我失笑,看向萋萋。“真为你日后的郎君忧心。”
话音刚落,暖阁里荡开清浅的笑声,暂时驱散了那轮冷月带来的沉重与刻骨的相思。
那株庭院里的老槐树,又在月色下无声地摇曳起深沉的剪影。
暖阁内的笑声轻盈,如同落入湖面的几颗星子,荡开短暂的涟漪,旋即被窗外沉沉的夜色与更深的寂静吞没。
烛光在程少商她们离去后被拨暗了少许,留下满室的甜点碎屑、淡淡的梅花酒香,以及一种喧嚣过后的、更显空旷的冷清。
小鱼蜷在我膝上,打了个小哈欠,碧蓝的眼瞳慵懒地眯成一条细线。
袁善见的身影,便是在这片尚未完全沉淀的寂静里再次出现的。
他没有如往常那般踏入明亮的正门,而是无声地、像个没有形体的幽魂般出现在连接暖阁和书室的那道珠帘旁。
修长的身影半倚着雕花门框,玄色素绫的袍角被灯烛晕染出一圈柔和的暖光,衬得那张如玉琢的侧脸愈发沉静,也…愈发疏离。
他望着窗外。
那里,除了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什么也没有。
但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黑暗,落在一个看不见的点上,又或许只是散落在虚无中。
暖阁内残留的、万萋萋大嗓门的余韵,程少商清脆的笑声,此刻都成了刺耳的喧嚣消失后,更加凸显的沉静背景板。
没有看我,没有看小鱼,甚至没有看向任何一样东西,他的眼睛神是失焦的。
“她们……”他终于开口,声音低缓,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怕惊扰了此刻凝滞的空气。
“回去了?”依旧是侧对着我。
“嗯,刚走不久。”
我轻抚着小鱼温软的脊背。白猫在他出现时警觉地抬起头,又似乎被他周身那股无形的低沉气场所慑,重新将脑袋埋进我袖口。
屋内重新陷入一片胶着的沉静。
只有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轻响。
袁善见缓缓转过身,终于将视线投向暖阁中央。
他没有看我,目光首先落在小几上——那里,少商带来的、素面白瓷的梅花酒瓶,瓶口的泥封还残留着被拍开的痕迹。
两三个青玉盏歪倒在旁,盏底还余着清浅的琥珀色残液。
他的目光在那酒瓶上停留了片刻。
很短,像寒潭水面掠过的一丝微风。
随即移开,仿佛那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摆件。
他缓步走到我惯常坐的位置旁的一张矮凳上坐下,位置恰好避开窗外的方向,也背对着少商留下的酒瓶。
他随手端起我手边一盏凉透的茶。
茶汤早已失了热气,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褐色。
他指尖拈着温润的青玉茶盏,指腹无意识地在光滑的弧面上摩挲,一下,又一下。视线低垂着,看着盏中那泓毫无涟漪的冰冷茶水。
安静在蔓延。
并非往日常有的、彼此默契的沉默,而是一种被无形的重量拖拽着下沉的凝滞。
空气都变得粘稠。他指尖的动作停了。
“茶凉了。”他忽然道,声音平平,听不出情绪。
我没有应声。
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
他又沉默了半晌,才极轻、极慢地接了一句,目光仍锁在那冰冷的茶汤上,仿佛要从凝固的水面映照出自己的倒影。
“方才……她与你说了什么?”
没有点名,但我们都心知肚明这个“她”是谁。
他问得极其克制。
这份克制的表象下,压抑着的是怎样的暗流,只有他自己知晓。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敢深窥。
暖阁内的烛火似乎又摇曳了一下。
“无非是些少女闲话,家长里短。”我轻描淡写地带过,目光掠过他那看似平静无波的侧脸。
“还有……她如何抱怨胶东袁氏的袁夫子心黑嘴毒,活该孤独终老。”后半句,我将程少商的口吻学得惟妙惟肖。
袁善见捏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了一下。
那如玉的指节绷起一道几不可见的白线。
下一瞬,却又极快地松弛。
快得像错觉。
他抬起眼帘,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终于看向我,眸色浓重如墨,却又似乎被一种极细微的、混合着无奈、自嘲、乃至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所撕裂。
但那点异样消失得太快,快得几乎来不及捕捉。
他极其罕见地、极其短暂地,唇角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甚至不能称之为一个笑容。
只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短暂地擦过唇角,随即消失,未在眼底留下半分暖意。
“原话想必更难听些。”
他的声音又恢复了惯往常。
但这份刻意的武装,在刚刚那瞬间的裂痕之后,反而显得越发单薄和刻意。
他举起那杯凉透的茶,仰头,竟毫无迟疑地将冷涩的茶水一饮而尽!
喉结因为吞咽的动作而上下滚动了数次,像是在压制着什么翻涌的东西。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激得他下意识地抿紧了薄唇。
他放下茶盏,空盏落在光洁如镜的桌面上,发出短促而清脆的“咔哒”一响。
这声响在过分安静的暖阁里异常刺耳。
“多谢。”他对着空盏,不知是在谢这杯凉茶,还是在谢我方才的直言相告。
说完这句,他似乎再无话说,也再无留下的理由。
沉默再次盘踞在两人之间,比之前更加庞大,更加难以穿透。
他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片虚无的黑暗。今夜无月,无星,只有稠墨般的夜幕铺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