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昭君与三皇子的定亲宴办的十分简单。
三皇子府邸不见半分喜庆的朱红,往来宾客皆是朝中重臣或皇室近亲,言谈间却透着小心翼翼的克制。
何昭君一身素净的月白衣裙,站在三皇子身侧,如同一株被强行移栽到华庭的雪松,清冷而孤直。
她脸上没有新妇应有的娇羞,只有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静,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与一种近乎认命的沉寂。
她与三皇子并肩应对着宾客的客套寒暄,姿态无可挑剔,却像两尊精心雕琢的玉像,透着疏离的凉意。
当她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我身上时,那潭死水般的眼底,终于泛起一丝微澜。
我们遥遥相望,无需言语,彼此眼中都映照出对方在这盘根错节、步步惊心的棋局中的位置。
同是身不由己的棋子,亦是黑暗中摸索前行的同盟。
一丝极淡的、带着苦涩的了然在彼此心间流淌,随即化为一个无声的颔首致意。
在这冰冷的权贵场中,能遇到一个无需解释便能读懂彼此眼底挣扎的人,已是命运给予的、微乎其微的慰藉。
步入偏厅内堂,暖意夹杂着清浅的熏香扑面而来,总算驱散了些许外间的寒意。
万萋萋、程少商、程姎等人已围坐一圈,正低头专注地摆弄着手中光滑的竹条。她们指尖灵巧地弯折、缠绕、粘合,一个个小巧玲珑的河灯骨架已初具雏形。
这是本朝女儿家定亲时的旧俗,由娘家姐妹与闺中密友亲手扎制河灯,放入水中祈福,祈愿姻缘顺遂,良人相伴。
何家遭逢巨变,昔日旧友早已星散。
万萋萋性子爽利,二话不说便将这祈福之事揽了过来。
见我进来,少商立刻扬起小脸,笑容明媚得如同穿透阴云的阳光?
“昭昭阿姊快来!就等你了!”
我依言坐下,接过少商递来的一根细长竹篾。
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开来,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逆流回溯,飘向那个寒风凛冽的午后,飘向何昭君决绝踏入程府的那一刻。
那时的她,背负着满门血仇和幼弟的未来,孤身一人。
万萋萋第一个冲出来,语气里满是防备。
“何昭君?!你来做什么?” 她却恍若未闻,目光越过萋萋,直直钉在厅堂中并肩而立的楼垚与程少商身上。
那眼神,我至今难忘。
坚定得近乎悲壮,决绝里深藏着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悲恸。
楼垚几乎是本能地将少商护在身后,声音带着挣扎却异常坚定。
“昭君,我……我无法与你重续婚约了。我此生之心,唯少商而已。”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何昭君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
少商也站了出来,紧紧攥住楼垚的手臂,眼中是全然的守护。
“何娘子!我知道何家遭此大难,你处境艰难……但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我和阿父阿母可以认你为义女!程家定会将你当作亲女儿般照拂!只是阿垚……” 她的话语恳切,却字字如针,刺向何昭君仅存的尊严。
“让?”何昭君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下了所有嘈杂。
她目光扫过紧紧相偎的两人,带着一种近乎自伤的锋利。
“今日我来,并非是要强人所难,也不是来寻求垂怜。我何昭君虽身陷囹圂,但自有傲骨,绝不屑于做那强拆姻缘、令人不齿之事!更不消你们因怜悯、因愧疚,而施舍半分与我!你们的婚事若在,我自当祝福。若不在……”她顿了顿,眼中闪过决绝的光。
“也绝非因我何昭君介入。”
她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今日之言,二位谨记。我与楼家的婚约,自此作罢!何家是存是亡,我何昭君是生是死,皆与此事无干,不劳二位费心!”
语毕,她决然转身,背影挺直,却带着苍凉。
我心中震撼莫名,她竟亲手斩断了这根或许能救命的浮木。我来不及多想,急步追了出去。
在府外僻静的回廊下,我拦住了她。
“何娘子留步!”
“方才所言……是真心吗?还是……另有谋算?”
我看着她孤绝的背影,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抚养幼弟,立足上京,她需要力量,若不要楼家,她还能求什么?
她猛地转身,锐利的目光如刀锋刮过我的脸,带着审视和被冒犯的冷意。
“李二娘子似乎关心过甚了?你我的交情,远未到需要向你剖白心迹的地步。”
“是我唐突。”我放低姿态,却不退缩。
“但,事关生死,何娘子当为自己寻一安身之所。我斗胆一猜……这谋算所向,可是……三殿下?”
除了那至高无上的皇家,谁还能提供比楼家更强大的屏障?谁又能容纳一个背负血仇、手握兵符、注定被各方觊觎的女娘?
何昭君瞳孔猛地一缩,震惊、警惕、一丝慌乱在她眼底交织。她久久凝视着我,沉默本身已是答案。
我上前一步,凑近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忍却又异常冷静。
“我明白……眼下这上京城,乃至整个天下,能真正庇护你周全的……‘没有比皇家更坚实的高墙了,不是吗?’”
过了许久,她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嘴角扯出一个充满讽刺意味的笑。
“呵……都道袁善见那厮心细如发,最擅揣摩人心。如今看来,李二娘子亦然,倒是和他……天作之合。”她用我的困境反刺我的洞察。
我忽略掉那讥讽,迎着她的目光,坦然而清晰地说。
“何娘子若当真有意那栖身之所,我……或可尽力一试。”
“帮我?”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出声。
“李二娘子,你如今的处境,在这上京城里,自身尚且难保,又能拿什么来‘帮’我?你的善意,怕是更易引火烧身吧?”
“我自有门路,亦有分寸。”我的声音更低,也更笃定。
何昭君脸上的讥笑慢慢敛去,她再次深深注视着我,探究、疑惑,最终化为一种难以理解的复杂。
“李昭……”她第一次叫了我的全名,“你告诉我,你为何要做这等……于己无利,甚至是险中求险之事?为何要淌我这摊……浑水?”
寒风呜咽着掠过刚刚萌芽的树枝。
我看着眼前这张被仇恨和孤傲刻画的年轻脸庞,心中涌起的并非功利算计,而是同命相连的悲悯与一种超越个人得失的道义。
我迎着她探寻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而坦诚。
“因为,在这上京城,在这权势交织的罗网之下……你我都是挣扎求生的女子,是他人案板上待宰的鱼肉,更是随时可能被大局吞噬的棋子。
今日我帮你,不为其他……只为我们同是女子,同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天地里求一条活路!不奢求什么雪中送炭的情谊,不敢妄想什么两肋插刀的义气。唯愿在旁人跌落泥沼、痛苦挣扎之际,若有幸伸手可及……便拉上一把!”
我顿了顿,看着她眼中坚冰似乎裂开了一丝缝隙。
“今日是你拉住了我伸出的手,或许明日就是我在深渊边缘,等到了你的臂膀。不为别的,只求在这孤寒人世里,彼此能存一分不落井下石的义气,在这血雨腥风的路上,相互间能留一线结伴取暖的念想!”
风声在廊下打着旋儿。
何昭君久久沉默,脸上的冷硬依旧,但那双眼眸深处,翻涌着剧烈的情绪——惊愕、震动、不解,还有一丝几乎不可见的……动容。
那寒潭般的眼底,似乎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涟漪无声地扩散开来。
她接受了。
不是感激,不是承诺,而是一种在绝境中对一线微弱可能的默许。我们之间,达成了一个心照不宣、利益与情义交织的同盟。
“阿姊?竹篾要弯折了!”少商清脆的声音将我飘远的思绪猛地拉回。
指尖的竹篾因用力而微微变形。
我定了定神,看向眼前。
少商正兴致勃勃地教楼垚如何固定灯骨,两人挨得很近,笑容明媚无忧;
万萋萋与程姎低声讨论着灯纸的花样;
不知何时过来的何昭君,她安静地坐在角落,手中竹条翻飞,动作娴熟,目光偶尔落在未成形的灯骨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与疏离。
我学着她们的样子,小心地将竹篾弯折成弧。
指尖的冰冷逐渐被掌心温度驱散,竹篾特有的韧性与清香在指间流转。
少商递过一张薄如蝉翼的素白灯纸,我轻轻覆在骨架上,用特制的米浆小心粘合。
看着那空白的灯面,我心中百感交集。这盏灯,承载着多少人的祈愿?少商与楼垚的相守,萋萋对未来的憧憬,姎姎对安稳的向往,何昭君对幼弟的牵挂与对亡亲的哀思……而我呢?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何昭君。
她已完成了自己的灯,素白的灯面,未着一字,只在灯底边缘,用极细的墨线勾勒了几片简练的竹叶。
那竹叶清瘦孤直,在素白的底色上,透着一股坚韧不屈的意味。
她察觉到我的视线,抬眸望来。四目相对,无需言语,彼此眼中都映照着对方在这冰冷世道中奋力挣扎的身影。
她微微颔首,将目光重新投向自己那盏沉默的河灯。
厅内的暖意融融,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我拿起笔,蘸了墨,悬在素白的灯面上。该祈愿什么呢?祈愿少商与楼垚终成眷属?
祈愿何昭君姐弟平安?
祈愿萋萋觅得良缘?
祈愿姎姎一生安稳?
还是……祈愿自己在这无法挣脱的棋局中,能守住心底最后一点微光?
最终,我落笔,在灯面上端端正正写下三个字——“何处归”。
笔锋落下,墨迹未干,在灯纸上映出淡淡的影子。这简单的两个字,承载着我对所有挣扎于这世间之人的最深祈盼。
窗外,暮色四合,庭院里的槐树在晚风中沙沙作响,留下深浅不一的斑驳影。
手中的河灯,仿佛有千钧之重。
我望着那跳跃的烛火,仿佛透过它,看到了那枚沉入冰冷湖底、再也无法打捞的玉佩,在幽暗的水底,散发着微弱而永恒的光。
婚期将近,袁府那座华丽而冰冷的牢笼,正无声地向我敞开大门。
这盏写着我愿望的河灯,不知能否照亮我前路那一片未知的晦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