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解释听起来天衣无缝。

然而，莱欧斯利的心却沉了下去…

太完美了。完美得近乎刻意。

训练营中，万年不变的条例竟突兀地出现变更…

而这名看似弱小无辜的护士避开了所有关键点，尤其是那枚徽章所代表的意义。她的眼神平静得过分，仿佛那枚"静水"徽记只是制服上一颗普通的纽扣。

莱欧斯利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碗汤上。白瓷碗在昏暗中散发着温润的光泽，汤色清亮，能看到里面炖煮得软烂的肉块和切成小丁的植物根茎（似乎是姜和某种块茎），热气裹挟着浓郁的香气持续不断地散发出来，全无那些宿舍内药材刺鼻的苦涩气息，它正肆意地诱惑着这具冰冷疲惫的身体。腹中传来一阵剧烈的、难以忍受的空鸣和绞痛，提醒着他已经整整一天只啃了半块硬得像石头的压缩口粮。热量，食物，这是他此刻身体最本能的渴求。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寒冷和脱力。指尖在即将触碰到温热的碗壁时，却猛地顿住了。动作极其短暂，几乎难以察觉。

不能碰！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脑中尖锐地响起。

《杀手规则手册第七条》用血红色的字迹刻在扉页：“入口之物，须慎之又慎。毒，常藏于蜜糖之中。” 训练营的第一课，教官就冷笑着展示过数种伪装成食物或饮水的致命毒剂。那些新人为了排除异己，会做出什么？而眼前这个带着“静水”徽记的护士，她的出现本身就充满了疑点。谁又敢保证她不会破坏这里的规则呢？

希格雯静静地站着，没有催促，也没有因为他的犹豫而流露出任何不耐或异样。她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玫红的眼眸清澈见底，仿佛能包容他所有的猜疑和挣扎。

莱欧斯利的眼神沉静下来，所有的挣扎和怀疑被强行压入眼底最深处，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他没有立刻去端碗，而是仔细地观察着希格雯。她的手指很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指腹圆润，没有长期握持武器或进行精细暗杀作业留下的特殊茧痕。她站立的姿势放松而自然，重心稳定，但没有格斗者那种蓄势待发的紧绷感。呼吸平稳悠长，眼神虽然温和，深处却有一种难以动摇的坚定——这不像一个训练有素的杀手，更像一个……信念纯粹的医者？

目光再次回到汤碗。碗是普通的白瓷，没有任何特殊的纹饰或标记。汤的色泽清亮自然，香气纯粹，没有混杂任何刺鼻的异味。他微微前倾身体，鼻翼极其轻微地翕动，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气息的细节。草药的味道很清晰，是常见的驱寒药材：老姜、桂枝、甘草……肉香也很纯粹，似乎是炖煮了很久的禽类。没有闻到记忆中那些致命毒物特有的、极其微弱的甜腥或苦杏仁气息。

但这远远不够。在阴影里，致命的陷阱往往伪装得毫无破绽。

他的右手，依旧虚握着靴筒内那块磨尖的铁片。左手则缓缓地、极其小心地伸向汤碗。指尖在距离碗壁还有一寸的地方停住，似乎在感受着碗壁散发出的热度。然后，他的食指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碰触了一下白瓷碗光滑的边沿。

温热的触感传来，并不烫手。他的指尖没有传来任何刺痛、麻痹或异样的感觉。

他收回手指，在昏暗的光线下仔细地审视着指尖，它们并没有在温暖的灯火下变色，没有残留任何可疑的粉末或油迹。他甚至还极其隐蔽地将指尖凑近鼻尖，再次确认没有任何异常的气味。

整个过程，他做得极其自然，动作流畅，仿佛只是被汤的热度吸引，想要试试温度是否合适。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控制在最小的幅度，最大程度地避免引起希格雯的额外注意。

希格雯依旧安静地站着，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看着少年近乎本能般的一系列谨慎到极致的动作。她的目光扫过他苍白脸颊上残留的淤青，湿透衣物下微微颤抖的身体，以及那双在昏暗中依旧锐利得惊人、充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戒备和疲惫的眼睛。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投入静水中的微石，在她清澈的玫红色眼眸深处漾开，又迅速归于沉寂。

莱欧斯利终于端起了碗。温热的触感透过碗壁传递到冰冷的掌心，带来一阵短暂的、令人贪恋的暖意。他低下头，凑近碗口。热气蒸腾，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先是极小口地抿了一下碗沿上沾着的汤汁。

味道在舌尖弥漫开来。咸淡适中，带着浓郁的肉香和一丝老姜特有的辛辣，以及甘草淡淡的回甘。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瞬间在冰冷的胃里激起一小团微弱却真实的暖意。身体的本能发出贪婪的渴望信号。

他停顿了几秒，全神贯注地感受着身体内部最细微的变化。心跳？平稳。呼吸？正常。四肢？除了寒冷和疼痛，没有新的麻痹或刺痛感。口腔和喉咙？没有任何灼烧或肿胀的迹象。

确认没有立刻的不良反应后，他才开始小口小口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缓慢和谨慎，喝起碗里的汤。每一口都先在舌尖停留片刻，仔细分辨，然后才咽下。热流随着汤汁的摄入，开始一点点渗透进他几乎冻僵的四肢百骸，驱散着骨髓深处的寒意。那炖煮得软烂的肉糜和根茎提供了实实在在的能量，虚弱的身体如同久旱的土地，贪婪地吸收着这突如其来的滋养。

一碗汤，他喝了很久。每一口都伴随着无声的警惕和身体的贪婪拉锯。

当碗终于见底，最后一点带着草药清香的温热汤汁滑入喉咙时，一股明显的暖意已经从胃部扩散开来，让他冰冷的指尖都恢复了些许知觉。僵硬的肌肉似乎也松弛了一些。

莱欧斯利轻轻地将空碗放回那个铁箱残骸上，动作依旧带着刻意的控制。他抬起头，再次看向希格雯。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仅仅停留在她胸前的徽章上，而是直视着她那双如红玫瑰般的眼睛。

“谢谢。”他开口，声音依旧低沉沙哑，但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冰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希格雯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抹很淡很淡的微笑，如同初春湖面掠过的一丝涟漪，温暖却短暂。“好好休息。”她的声音依旧温和，“雨很大，注意保暖。明天还有训练。” 她的叮嘱简单而直接，没有任何多余的关怀或打探。

说完，她没有丝毫停留，俯身拿起空了的白瓷碗，放入檀木盒，提上油灯与木盒，穿戴好黑色雨衣，转身便朝着仓库门口走去。她的步伐依旧平稳而轻快，黑色的身影带着暖光很快融入门口灰暗的光线中，消失在了滂沱的雨幕里。仿佛她真的只是一个尽责的护士，完成了一次偶然的、职责范围内的探视。

———

现在时间:晚上十点二十分

许多带着暖色光晕的身影排着队，在雨幕中有序地离开了这座冰冷的训练营。

仓库里再次只剩下莱欧斯利一个人，还有那碗汤残留的、尚未完全消散的温暖气息。

他依旧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蜷缩在干草垛里。身体内部的暖意还在持续，驱散着寒冷，抚慰着伤痛。但内心，却比希格雯出现之前更加混乱，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

那枚“静水”徽记，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希格雯滴水不漏的解释，无法真正解释那枚徽章的意义。在暗影法庭，徽记代表着归属、效忠和权力的延伸。一个普通的医疗部护士，绝不可能将“静水”的徽章佩戴在靠近心脏的位置！唯一的解释是那《暗影法庭服饰妆容条例》上无声的规则…她是那维莱特的人，她是"静水"的心腹。

那么，这碗汤……是"静水"对他的一次关心吗…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莱欧斯利强行摁了下去。荒谬！那维莱特是谁？"静水"，暗影法庭的二把手，一个连长老会都要严密监视的存在。而自己是谁？一个拍卖场买来的牲口，一个在训练营底层挣扎、随时可能被淘汰消失的消耗品。他们之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那个人冰冷的蓝紫眼眸里，似乎从来不会有任何多余的情感。

最大的可能，是试探。试探他的状态，试探他的警惕性，试探他是否值得最初的那点“投资”。或者，是某种莱欧斯利暂时无法理解的布局中的一环。暗影法庭高层的心思，如同深渊，不可揣测。

为了按下内心的胡思乱想，他决定听信希格雯的话，明天去看训练营门口光顾那个突兀的新增条例。

门口冰冷的水汽飘荡进破败的器材室，身体内部那股真实的暖意却在固执地提醒他。那碗汤带来的，是切切实实的热量和力量。如同在冰冷的绝望边缘，这碗汤像一根垂下的蛛丝，微小，却真实地存在过。

———

现在时间:晚上十二点五十三分

高塔之上。

希格雯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静水”的势力范围内——沫芒宫的塔楼下的一小群中世纪石木房。雨水并未在她洁净的制服上留下太多痕迹。希格雯没有靠近塔楼，只是静静地站在石木房檐的阴影中，注视着塔楼上亮着的灯。如同一株置身黑暗的海露花。

办公室内，那维莱特依旧背对着门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指尖敲击权杖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停止。

他看着窗外，看着在阴影中与他无声对视的希格雯。向着雨夜中完全陷入黑暗的训练营，在蓝紫色的瞳孔深处，如同无底的寒渊，映不出任何光亮，也看不出丝毫波澜。

"锤影"如阴沟里的老鼠，在书架的影子下烦躁地将那维莱特刚整理好的文件踢散，许多用牛皮纸精心包装的档案袋在凌乱地滑落在黑色大理石上。

长老会之前给他下了死命令，如果他今天还没找到有关"静水"的疏漏就将轮换下一个监视者。若这次这个解释听起来天衣无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