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天空是沉重的铅灰色,压得人喘不过气。清禾的心,也像这天色一样,沉甸甸的,坠着冰冷的石头。
她远远地就看到了桃枝姐姐家那破败的院门口,停着一辆扎眼的、披着廉价红绸布的拖拉机。几个穿着簇新却显得不合身衣服的男人,正大声说笑着,把几只捆了脚、不断扑腾的鸡鸭往车斗里塞。那鲜红的绸布,在灰暗的背景下,红得像凝固的血,刺得清禾眼睛发涩发痛——尽管她的视力本就模糊。
院子里,比往日更加嘈杂混乱。烟鬼老头儿今天倒是穿得人模狗样,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涤卡外套,咧着一口黑黄的牙,正对着一个同样干瘦、眼神浑浊的老男人点头哈腰,手里捏着一卷皱巴巴的钞票,贪婪地数着,手指因为长期吸烟而焦黄颤抖。那就是桃枝姐姐要嫁过去的“丈夫”?看起来比阿婆年纪还大!清禾胃里一阵翻搅。
她穿过混乱的人群,挤进那间低矮昏暗的屋子。一股劣质脂粉的气味混杂着烟味扑面而来。桃枝姐姐坐在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木凳上,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但样式土气又宽大的红棉袄,衬得她本就苍白的脸更加没有血色。一个陌生的、脸上涂着厚厚白粉的妇人(大概是媒婆),正用粗笨的手指在她脸上涂抹着同样劣质的胭脂和口红。
桃枝姐姐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摆布。她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里面没有光,没有月牙,也没有暖阳,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泪水早已流干,只在红肿的眼眶周围留下干涸的痕迹。那曾经给清禾编出漂亮辫子的、灵巧的手指,此刻无力地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着。
“桃枝姐姐……”清禾的声音带着哭腔,轻得像一片羽毛。
桃枝姐姐的眼珠似乎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终于聚焦在清禾身上。那死寂的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剧烈地挣扎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绝望淹没。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
“哭丧着脸给谁看!大喜的日子!”烟鬼老头儿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嘴里喷着浓重的酒气和烟臭,恶狠狠地瞪了桃枝一眼,又转向清禾,语气带着威胁,“小病秧子,滚远点!别在这儿碍事!”
清禾没理他,她鼓起勇气冲到桃枝姐姐面前,像以前一样,想去捧她的脸。但这一次,她的手刚碰到那冰凉的脸颊,就被桃枝姐姐猛地、几乎是痉挛般地躲开了。桃枝姐姐的身体绷得僵直,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仿佛清禾的触碰会灼伤她。
“姐姐……”清禾的手僵在半空,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就在这时,桃枝姐姐像是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飞快地、极其隐蔽地,将一个硬硬的东西塞进了清禾的手心。清禾低头,模糊的视线里,依稀辨认出那是一本小小的、卷了边的旧书——是她曾经借给桃枝姐姐看的课本。
“替我把书读下去…”桃枝姐姐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风中即将熄灭的火星。那里面包含了太多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对知识的渴望,对自由的向往,对命运的不甘,以及……诀别。
媒婆尖利的声音响起:“吉时到啦!新娘子该出门子上轿(车)喽!” 她粗暴地拉起桃枝姐姐的胳膊。
桃枝姐姐像被抽走了骨头,被媒婆和另一个帮忙的妇人半搀半拖地架了起来。那身刺眼的红袄,包裹着她单薄得几乎要被压垮的身体。她没有挣扎,没有哭喊,只是顺从地、麻木地被推搡着向外走去。在经过清禾身边时,她的脚步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停顿,眼神空洞地扫过清禾的脸,然后,又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飘向了门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院子里爆发出一阵粗俗的哄笑声和唢呐刺耳的呜咽声(不知谁弄来的一个破旧唢呐)烟鬼老头儿得意地数完最后一张钞票,揣进兜里,红光满面地跟在那老男人身边点头哈腰。
清禾被混乱的人群挤到墙角,她紧紧攥着手中那本还带着桃枝姐姐体温的旧书,指甲几乎要嵌进书皮里。模糊的视线里,她只看到那团刺目的红,被推搡着,塞进了拖拉机的车斗里,像一件待运的货物。拖拉机“突突突”地发动起来,喷出浓黑的烟,载着那团绝望的红,在漫天飞舞的枯叶和刺耳的唢呐声中,摇摇晃晃地驶向村外那条通往未知深渊的土路。
风吹得更紧了,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迷了清禾的眼,也迷了她的心。她站在原地,小小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发抖。那曾经像月牙、像暖阳的笑容,那曾经灵巧编着辫子的手指,那轻声说着“谢谢清禾”的温柔……都被那团刺目的红,和那“突突突”的噪音,彻底碾碎了,消失在铅灰色的天际线。
手心里的书页,冰冷而坚硬,像一块墓碑,埋葬了桃枝姐姐未曾绽放就已凋零的青春,和所有关于“乞巧娘娘”的梦。清禾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土地上,瞬间消失不见。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名为“命运”的、冰冷而巨大的东西,是如何轻易地,就能将一个人,拖入无底的黑暗。而她的“大牛哥”,此刻不在身边。只有无边的秋风,呜咽着,仿佛整个村庄都在为桃枝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