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看着谢青禾日渐苍白的小脸和压抑不住的咳嗽,心疼得坐立难安。凛冽的寒风刮过窗棂,更添了几分萧瑟。她打听到一位颇有名望的老中医,不顾风雪,颠着小脚亲自去求了许久,终于捧回几包用粗纸仔细包裹、还带着寒气的中药。那药汁熬出来浓黑如墨,气味苦涩扑鼻,谢青禾每次喝下都皱着眉,仿佛吞咽着熬糊的灶灰。然而,几副药下去,效果却是显著的。那如影随形的咳嗽声终于松缓了些,手帕上刺目的猩红出现得少了,恼人的鼻血也渐渐止住。女孩苍白的脸颊上,似乎终于透出了一丝久违的、微弱的血色,像雪地里落下的一瓣红梅。
阿婆脸上的愁云消散了不少,口中不住念叨着老中医是活神仙。但谢青禾的心,却像窗外的枯枝,悬在冰冷的空气里,沉甸甸的。她躲在门后,清晰地听见老中医捻着胡须对阿婆的告诫,声音被呼啸的北风送进耳中:“……这药,不过是压一压那‘寒气’,让它暂时消停,病灶仍在深处埋着……要想断根,非得去大医院用正经法子不可。这药……断不能当饭吃,时间久了,身子骨也受不住,人会蔫蔫的没精神,总想睡……”
果然,这药像一把双刃剑。咳嗽是被压制了,可谢青禾整个人却如同被抽走了筋骨,整日里昏昏欲睡,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书页上的字时常模糊成一片墨团。每当这时,沈无惧总会不动声色地把自己清晰工整、带着墨香的笔记推到她面前,指尖在重点处轻轻一点,目光掠过她困倦的眉眼时,会不自觉地停留片刻,带着一种无声的关切。有时见她冷得微微瑟缩,他会悄悄将自己的暖手炉(一个旧的小铜炉)塞进她垂在桌下的手里,指尖短暂地擦过她冰凉的手背,留下一丝暖意和不易察觉的微颤。就连坐在旁边的沈无惧说话,有时也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吸音的棉花,传到她耳中只剩下模糊的嗡嗡声。但他会耐心地等她迷迷糊糊地“嗯?”一声,然后凑近一些,放低声音,清晰地将刚才的话重复一遍,温热的气息拂过她微凉的耳廓。
但阿婆只当她是病后体虚,需要静养。
靠着这药的支撑,谢青禾又能日日踏入学堂的门槛了。寒风卷着细雪粒子扑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坐在熟悉的座位上,听着窗外风雪的呜咽,望着沈无惧专注读书时呵出的淡淡白气,那份被药力和倦意包裹的昏沉里,才悄然滋生出一丝踏实的暖意。偶尔她因为药力撑不住,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沈无惧便会悄悄将自己坐的位置挪得更靠近风口一点,替她挡住那缝隙里钻进来的刺骨寒风。他的动作很轻,像在守护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那是一个难得的、阳光微弱的冬日午后。铅灰色的天空透出几缕稀薄的光线,无力地洒在覆着薄雪的操场上。体育课因严寒改为室内自由活动,谢青禾和沈无惧缩在教室角落的暖气片旁。窗外是呼啸的北风,室内却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带着暖烘烘气息的安宁。
谢青禾抱着膝盖,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心底那份被药力和病痛暂时尘封的向往,又悄然探出了头。
“沈无惧,”她轻轻开口,声音里还残留着药味的沙哑和一丝冬日的干涩,“你说……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呢?”
沈无惧侧过头看她,眼神温和沉静,专注得仿佛此刻全世界只剩下她这个问题和她呵出的那缕白气。
她自顾自地说下去,像是在描绘一个遥远而奢侈的梦境,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雪花:“我想……等身体再好一些,到处去走走。听说南方的冬天,一点也不冷,树还是绿的。我想去爬很高很高的山,爬到山顶,亲眼看着太阳是怎么一点点升出来的,那时候的光,一定很亮,也很暖……” 她顿了顿,嘴角努力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带着一丝向往,“还想养一只小狗,小小的,毛茸茸的,就给它取名叫‘平安’。”
听着她轻柔的话语描绘着温暖明亮的未来,沈无惧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微微发烫。他想象着她站在南方的山顶,被金红色的朝阳笼罩的样子,那苍白的脸上是否也会染上健康的红晕?他忍不住也弯了嘴角,目光温柔地落在她身上,仿佛想用眼神为她驱散周遭的寒意。谢青禾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心底那个小小的、模糊的念头,像被微风吹起的雪末,轻飘飘地脱口而出:“……要是能有个伴,一起去就好了。像你……就挺不错的。”
话音刚落,她自己先是一怔,随即苍白的脸颊迅速飞起两片浅浅的红晕,在冬日的清寒里格外显眼。沈无惧更是猛地低下头,但那瞬间红透的耳根和脖颈,却像雪地里燃起的炭火,暴露了他内心的滚烫。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脸颊发烫,心跳得又急又重,几乎盖过了暖气片里水流的声音。 他掩饰般地搓了搓冻得微红的手,声音有些含糊不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这暖气,是有点热。” 说话间,他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飞快地在她染着红晕的脸颊上掠过,又迅速垂下,盯着自己沾了点粉笔灰的鞋尖,无意识地用脚尖蹭着地面。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弥漫着一种青涩又微甜的暖意,像刚烤熟的红薯,散发出诱人而隐秘的香气。为了打破这奇异的沉默,也为了掩饰自己脸上的热度,谢青禾站起身:“……我去看看小卖部有没有热乎的东西。”
等她回来时,手里捧着两个用旧报纸包着的、热腾腾的烤红薯。远远看见沈无惧依然站在暖气片旁,背对着她,肩膀的线条绷得有些紧,像在抵御寒风,又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沈无惧!”她小跑着过去,将一个最大的、散发着浓郁甜香的红薯递向他,那热气熏得她指尖微微发红。
沈无惧转过身,接过那个滚烫的红薯,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温热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缩,随即那滚烫的温度仿佛顺着指尖一路烧到了心口。他低着头,小心地剥开焦黑的外皮,露出里面金黄软糯、冒着白气的薯瓤。他的动作有些慢,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次,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小团白雾。 谢青禾能感觉到他似乎在酝酿着什么,有什么沉重又滚烫的话语,像这红薯的热气一样,在他胸腔里翻腾,呼之欲出。周围暖气片的水流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仿佛都模糊了,只剩下红薯的甜气和两人之间无声的张力。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终于抬起头,目光直直地、带着冬日暖阳般灼热的温度撞进谢青禾清澈的眼眸里,*那眼神专注而深邃,仿佛要将她此刻捧着红薯、鼻尖冻得微红的模样,永远烙印在心底。
“谢青禾……” 他叫她的名字,声音绷得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三个字从他唇齿间呼出,带着白气,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和珍视,仿佛在呼唤一个易碎的珍宝。
谢青禾的心跳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狂乱地鼓噪起来,捧着红薯的手指被烫得微微发疼,但那暖意却奇异地驱散了一些指尖的冰凉。
他张了张嘴,那句滚烫的话语就在唇齿间灼烧着,呼之欲出。
谢青禾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翻涌的激烈情绪,如同冬日冰层下汹涌的暗流——是少年赤诚的爱恋,是深切的担忧,是害怕失去的恐惧,是想要紧紧抓住这片刻温暖的冲动。 他看着她微微睁大的、带着一丝茫然和期待的眼睛,那眼神纯净得像初雪,几乎要融化他所有的勇气
然而,那汹涌的暗流终究未能冲破冰面。他眼底的光芒剧烈地闪烁了几下,像是被窗外更猛烈的寒风骤然吹熄——也许是看到她捧着红薯时依旧纤细苍白的手指,也许是想到那深埋的“寒气”比这严冬更甚,也许是少年面对心爱之人时那份深入骨髓的笨拙和怯懦——最终彻底黯淡下去,只余下一片深沉的、化不开的苦涩和挣扎,如同剥落在地的红薯皮,带着焦糊的气息。
“……算了。” 这两个字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热量,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挫败感。他猛地别开脸,仿佛不敢再看她清澈的眼睛里映出的自己,手指无意识地用力,竟将那软糯的红薯瓤捏得有些变形。仿佛要将所有未能出口的话,都狠狠揉碎在这温暖的甜蜜里。他像是发泄般,掰下一大块滚烫的薯肉,几乎有些粗鲁地塞进嘴里,那过高的温度烫得他舌尖发麻,眼眶瞬间就红了,不知是被烫的,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汹涌上来。
谢青禾看着他被烫得皱眉吸气、狼狈地吞咽的样子,心里莫名地空了一块,又泛起细细密密的酸涩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沈无惧把剩下的大半个红薯有些仓促地放在旁边的窗台上,那金黄的瓤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热气迅速消散。 他垂着眼睑,目光失焦地盯着窗台上凝结的一小片冰花,那晶莹剔透的图案,此刻却像是冻结了他所有勇气的封印。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她解释,声音低沉而复杂,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怨艾、失落,还有对自己深深的懊恼:
“我有时……真恨你太天真。”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这句话几乎是带着热气呵出来的,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焦躁。 他恨她浑然不觉他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心意,恨她总把病痛轻描淡写,更恨自己在此刻的退缩。他似乎想把后面更直白的心意咽回去,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饱含无奈和苦涩的叹息,混在呼出的白气里,“……算了,以后……总会有机会的。不差这一次。”
他像是在宽慰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试图抓住一根名为“未来”的稻草,仿佛只要还有“以后”,此刻这被捏碎的、冷却的甜蜜就能重新被焐热。
窗外的寒风似乎更猛烈了些,卷着雪粒子扑打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无数细小的叹息。谢青禾捧着手里渐渐不那么烫的红薯,指尖残留的暖意似乎也抵挡不住心底蔓延开来的寒意。她看着沈无惧低垂的、写满懊恼和一种她无法完全解读的、混合着痛苦与深情的失落的侧脸,一种模糊的、难以名状的预感,如同悄然滋生的冰凉藤蔓,无声地缠绕上她的心头。那未出口的话语,那复杂的眼神,那沉重的叹息,都像这冬日里骤然冷却的红薯,甜香犹在,却已失了温度。
那时的他们,都太年轻,也太相信“以后”的漫长。
他以为山长水阔,来日方长,总有机会将那份沉甸甸的心意,在她明媚健康、不再畏寒的日子里,捧到她面前,像冬天里最暖的一炉火。
却不知命运向来吝啬,尤其对偷藏病症、强撑笑颜的少女。这暖气旁未出口的告白,这带着烤红薯甜香、少年滚烫目光与青涩沉默的冬日午后,竟已是它所能给予他们的,最后一次,触手可及的温暖。那被烫红的眼眶,仿佛也预见了即将到来的、更深的寒冷。冷冽的空气里,只余下红薯皮那一点若有似无的、冷冽的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