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像浸在冰水里醒来的。眼皮沉得抬不起来，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肺管子疼，又干又涩，带着那股熟悉的、怎么也散不掉的药味苦气。阿婆求来的那碗黑黢黢的汤药，喝下去像是暂时堵住了咳嗽和鼻血，可力气呢？像被那药汁子一点点吸干了，只留下这沉甸甸的、永远也睡不醒的疲惫，身子轻飘飘的，里面却像灌满了冰冷的铅块。
今天，这铅块终于彻底坠了下来。连撑起身体的力气都快没了，手脚软得不像是自己的。脚踩在地上，像踩在厚厚的、不踏实的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整个屋子都在眼前晃荡、旋转。胸口那块地方闷得发慌，又沉又痛，每一次吸气都像有钝刀子在里面慢慢磨。
“哥哥……” 声音卡在喉咙里，又干又哑，连自己都快听不清了。可我停不下来，像溺水的人本能地呼救，一遍又一遍。厨房那边传来阿妈淘米下锅的动静，锅铲碰着铁锅，柴火在灶膛里噼啪响，很热闹……可是，热闹离我好远，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 我的声音，撞不破那层玻璃。
门“哐当”一声被撞开，卷进来一股刺骨的冷风，激得我一个哆嗦。哥哥……，模糊的视线里，是张云舟带着一身寒气冲进来的身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想朝他扑过去，可身体根本不听使唤，软绵绵地向前栽倒。
……撞进一个带着室外冰凉气息、却又无比熟悉的怀抱。是哥哥的味道，青草混着一点点干净的皂角，还有此刻外面风雪的凛冽。这味道让我紧绷的心弦猛地一松。紧接着，一股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鼻腔里涌出来，热乎乎地淌过我冰凉的脸颊，也染湿了他胸前的衣服。我能感觉到他手臂猛地收紧，箍得我有点疼，却让我觉得安心……
“青禾！” 张云舟的声音就在我头顶炸开，那么响，带着我从没听过的惊惶和颤抖，像绷紧到极限的弦。“阿妈——！快！青禾她……！” 他的嘶喊声穿透了厨房的嘈杂，我能感觉到他抱着我的手臂在抖，他整个人都在抖，像一座要崩塌的山。冰凉的手指托着我的脸，沾上了我温热的血。张云舟抱着我跑起来，颠簸得厉害，风呼呼地刮在脸上，更冷了。我是一片没有重量的枯叶，在他怀里飘摇。意识沉下去之前，鼻尖只有血腥味和他身上那股让我踏实的、混杂了风雪的气息。
……
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钻进我刚刚恢复意识的鼻腔里。眼皮很重，好不容易掀开一条缝，是医院惨白得晃眼的天花板。身体里空荡荡的，那点残存的热乎气儿好像都被这屋里的寒气吸走了，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不断往下坠的感觉，像身体里有个沙漏，沙子快要流尽了。骨头缝里都透着冷和乏。阿妈在小声哭，张云舟的声音压得很低，很急，嗡嗡地响在耳朵边。
我…是不是……要死了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上来，没有害怕，反而有种奇异的平静，像冬天结了厚冰的湖面。身体的感觉骗不了人，它像一盏快熬干的油灯，火苗越来越微弱。也好。就是……有点舍不得，我还没看过南方的山……我动了动嘴唇，干得发裂，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算了，说什么呢？徒增烦恼罢了。累……好累……我静静地躺着，目光没什么焦点地望着天花板那盏惨白的灯管，心里一片空茫的冰凉，比窗外呼啸的北风还冷。
突然，一只滚烫的大手猛地攥住了我冰凉的手指 ！那力道很大，捏得我骨头都隐隐作痛，却带来一种灼人的热度。我微微偏过头，视线对上张云舟通红的眼睛。他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背挺得笔直，像在跟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较劲，下巴绷得紧紧的。脸上还留着没擦干净的血迹，混着汗渍，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有点狼狈。他俯下身，凑得很近，那双总是温柔沉静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剧烈情绪——惊痛、恐惧、还有一种近乎执着的坚定。他沙哑的声音钻进我的耳朵，每一个字都像砸在我的心上：
“青禾，别怕。看着我，别怕。有哥在。”
张云舟的手心烫得惊人，是我这具冰冷躯壳唯一能感觉到的热源。那热力似乎想顺着指尖传遍我的全身，想驱散我骨子里的寒意和死寂。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复杂的漩涡让我有点茫然，也有点累。最终，我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几乎只是下巴动了一下。视线却不受控制地移开，越过他紧绷的肩膀，投向那扇小小的窗户。
窗外，是冬日里一片死气沉沉的灰蒙天空，被窗框切割成冰冷的几何形状。几根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像个苍白的剪影。没有阳光，只有一片毫无生气的、沉重的灰白，映在我的眼底，也映在我空荡荡的心底。哥哥的手很暖，声音很坚定，可那片灰白，却像是我看得见的、逃不开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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