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态的标签

破旧的马车在颠簸的土路上摇晃，载着谢青禾摇摇欲坠的身体和更沉重的绝望，驶向了灯火通明、却冰冷无比的大城市医院。这里的白墙更高，消毒水的气味更浓，人潮更拥挤，却也更显得她形单影只，渺小无助。

一系列的检查、抽血、拍片，冰冷的仪器在她脆弱的身体上移动，留下无声的宣判。最终，她被请进了一间充斥着柔和光线她的诊室。一位头发花白、戴着金丝边眼镜的老医生，仔细翻看着厚厚的检查报告，眉头紧锁。

张云舟紧紧握着她的手，掌心全是汗，比她这个病人抖得还厉害。

“谢青禾小朋友，是吧？”老医生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谢青禾点点头，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提到了嗓子眼。她等待着那个未知的、关于短暂寿命的残酷宣判。

然而，老医生接下来的话，却像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她认知里所有的迷雾，也彻底炸毁了她摇摇欲坠的世界：

“根据全面的检查和基因分析，我们确诊你患的是白化病。这是一种先天性的遗传性疾病。” 医生顿了顿，目光扫过她即使在室内也下意识微微眯起的淡蓝色眼睛，和她散落在肩头、在灯光下近乎透明的浅金色头发。“你特殊的发色、肤色、虹膜颜色，以及畏光、视力低下，包括……” 医生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包括这次发现的肺癌，都是白化病的典型表现和常见并发症。”

白……化……病？

这三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谢青禾的耳朵里，然后在她的脑海里轰然炸开！所有的碎片瞬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强行拼凑起来，呈现出她从未看清、或者说一直被善意蒙蔽的真相！

原来，张云舟总是一脸担忧地摸着她的头说“青禾身子弱”、“青禾生病了”，指的不是普通的风寒，而是这个如影随形的诅咒……

原来，阿妈总在她想跑出去晒太阳时，紧张地把她拉回屋檐下，念叨着“日头毒，伤眼伤身”，不是过度保护，而是她脆弱的皮肤和眼睛根本承受不了那刺目的阳光……

原来，她看什么都模模糊糊，书本上的字需要凑得很近很近才能勉强辨认，不是因为“眼睛还没长好”，而是这病带来的视力障碍……

原来，村子里那些孩子偷偷叫她“雪娃娃”、“白头翁”，投来的目光里带着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甚至恐惧，不是因为她特别，而是因为她……是个“怪人”？一个生来就带着缺陷的“病人”……?

她一直以为……她一直以为这头与众不同的金白色头发，这双像大海的淡蓝色眼睛，是上天给她的特别礼物，是她小小的骄傲！虽然身体弱些，虽然眼睛看不清些，但她从未真正深究过根源。她只是懵懂地接受着家人的呵护和限制。

可现在，这所谓的“特别”，这曾经让她在心底偷偷珍视的“不同”，被残酷地剥去了所有浪漫的想象，赤裸裸地展露真相——这只是疾病的外在烙印…！一个从出生起就刻在她生命里的、无法摆脱的诅咒……

“癌症……只是并发症……” 医生后面关于病情严重性、关于治疗方案（需要避光、定期检查、可能的化疗放疗）、关于长期预后（白化病本身不影响寿命，但并发症风险极高）的话，她一个字也听不清了。耳朵里只剩下巨大的嗡鸣，像有无数只蜜蜂在疯狂地振翅。

“癌症……白化病……并发症……四...五年……” 这些冰冷的词汇在她混乱的脑海里翻滚、碰撞。

她引以为傲的“独特”，成了最刺目的病态标签。

她懵懂接受的保护，成了疾病存在的无声证明。

她过去所有的不解和委屈，此刻都有了最残酷的答案。

而那个悬在她头顶的“四...五年”死亡倒计时，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更庞大复杂的疾病背景，变得更加狰狞、更加不可预测！

“嗡——” 世界彻底失声，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旋转。老医生关切的脸，哥哥惨白焦急的面孔，诊室柔和的灯光……一切都像被打碎的万花筒，光怪陆离，令人作呕。

“不……” 一个极其微弱、破碎的音节从她喉咙里挤出来。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身体却像失去了所有支撑的提线木偶，剧烈地晃了一下。

“青禾！” 张云舟惊呼着扶住她，却感觉到她身体冰冷僵硬得像块石头。

谢青禾的眼神空洞地越过哥哥的肩膀，死死盯着诊室墙上那面巨大的镜子。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那头曾经让她在无人时偷偷抚摸、觉得像月光织成的浅金色头发，此刻看起来如此刺眼，如此……病态！那双淡蓝色的眼睛，曾经像清澈的湖水，此刻却像蒙上了厚厚的、绝望的阴翳！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撕裂了诊室的寂静！那是从灵魂深处迸发的、被欺骗和被命运玩弄的极致痛苦！她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自己——看清这个被病魔缠身、注定坎坷、甚至可能早夭的躯壳！

她拼命地摇头，双手胡乱地抓向自己的头发，仿佛想把这“病态”的标志撕扯下来！眼泪决堤般汹涌而出，不是委屈，不是悲伤，而是世界崩塌、信仰粉碎后的巨大恐惧和滔天的愤怒！

“假的！都是假的！骗人！你们都在骗我！” 她语无伦次地哭喊，身体在张云舟的怀里疯狂地挣扎扭动，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我的头发……我的眼睛……是病？…是病？！我一直都是……病人？一直……都是？” 她看向张云舟，眼神里充满了被至亲隐瞒的、锥心刺骨的质问和痛苦，“哥……你早就知道！你们都知道！为什么骗我？为什么？！”声音带着呜咽

张云舟心如刀绞，只能死死抱住她，任由她的拳头无力地捶打在自己身上，眼泪也汹涌而出：“青禾！青禾！对不起……阿妈阿婆怕你……怕你从小就知道自己不一样，会难过……我们只想你……像个普通孩子一样开心……”

“开心？” 谢青禾像是听到了最荒谬的笑话，哭得浑身抽搐，声音嘶哑绝望，“我像个傻子！一个快死的傻子！癌症……白化病……我还能活多久？告诉我！我还能活多久？！” 她声嘶力竭地喊着，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骨铭心、如此具象化地笼罩下来。她开始害怕，前所未有的害怕。害怕那未知的痛苦治疗，害怕那终将到来的黑暗，害怕自己像一片雪花一样，还没看够这个世界，就要无声无息地融化消失！

她害怕死亡，害怕得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可巨大的恐惧之后，是更深的无力感。她能怎么办？她只是一个被病魔锁住的孩子，连反抗的力气都如此微弱。她像被困在了一个透明的、不断缩小的玻璃罩里，眼睁睁看着外面的世界，看着那些健康的、拥有漫长未来的人们，看着那个可能再也见不到的沈无惧……空气越来越稀薄，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淹没她的口鼻。

她瘫软在哥哥怀里，只剩下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镜子里那个金发蓝眼的女孩，此刻在她眼中，只剩下一个被命运宣判了“异常”和“短暂”的、苍白而脆弱的符号。未来，变成了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冰冷刺骨的雪原，而她，孤零零地站在中央，不知该往哪里走，也不知能走多远。死亡的脚步声，仿佛就在耳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