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平静的问话像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浪花,而是我溃堤的泪水。我哭得无声却剧烈,肩膀无法控制地颤抖,仿佛要将这两年来积压在心底的恐惧、委屈和愧疚都倾倒出来。视线彻底模糊,只能感觉到冰冷的液体不断滑过脸颊,浸湿了病号服的领口。
沈无惧就那样站着,看着我哭。他没有动,没有像张云舟那样立刻上前安慰,也没有再说一句话。他高大的身影在我模糊的泪眼中像一座沉默的山,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迫感。但奇怪的是,那压迫感里,似乎又混杂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专注?他所有的感官仿佛都只聚焦在我这狼狈的崩溃上。
我能感觉到张云舟在我身边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或做什么,但最终他只是伸出手,极其轻柔地、安抚性地拍了拍我紧攥着床单、指节发白的手背。他的目光在沈无惧和我之间逡巡,带着深深的担忧,却也带着一种奇异的、等待风暴过去的平静。
病房里只剩下我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被拉长的橡皮筋,紧绷得令人心慌。
终于,在我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心脏因为激动和虚弱而隐隐作痛时,沈无惧动了。
他并非走向我,而是猛地转身,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急促。他几步走到窗边那张云舟哥刚刚坐过的小凳子旁——凳子上还放着那个削了一半、果皮连成一条的苹果,以及那把锋利的小刀。
他没有坐,只是弯腰,一把抄起了那个苹果和那把小刀。他的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点发泄似的力道。
然后,他背对着我,就在窗边的光线里,重新开始削那个苹果。
沙…沙…沙……
刀锋刮过果皮的声音,突兀地、固执地在寂静的病房里响起。这声音比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更有效地打断了我的崩溃。我的抽泣声不由自主地减弱了,眼泪还在流,但注意力却被那单调又执拗的削皮声吸引了过去。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宽阔却显得异常紧绷的背影。他的肩膀线条很硬,握刀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削得很专注,像是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任务,刀刃贴着果肉快速又精准地移动,长长的果皮垂落下来,比张云舟削的那条更长、更薄,却也更……紧绷?仿佛承载着削皮人内心的风暴。
他始终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就在我以为他会一直这样沉默地削下去时,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生硬,再次响了起来,依然没有回头:
“哭够了?” 那语气,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一种近乎命令的、带着别扭的陈述。
我哽了一下,眼泪又涌上来一点,但更多的是被他这种别扭的“关心”方式噎住了。我下意识地想反驳,想控诉他凭什么这样对我说话,但嘴唇动了动,只发出一点破碎的气音。
他似乎也不需要我的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硬邦邦的:
“哭够了就省点力气。” 他顿了一下,刀锋刮过果肉的声音更清晰了,“……你现在这个样子,还能经得起几次这样哭?”
这……这算是关心吗?用这么凶的语气?指责我哭得太用力?
我心里又酸又涩,却又诡异地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意。这太沈无惧了。即使两年过去,即使他看起来沉稳了许多,骨子里那种别扭的、不会表达关心的方式,还是一点都没变。他不会说“别哭了,我心疼”,他只会说“省点力气”、“经不起几次这样哭”。
我吸了吸鼻子,努力想止住眼泪,但效果甚微。
云舟哥在一旁看着,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强行忍住了。他递给我一张柔软的纸巾,低声道:“青禾,慢慢呼吸,别激动。” 他的眼神示意我看看沈无惧的背影。
沈无惧终于削完了那个苹果。果皮长长地垂落,完整得惊人,却透着一股脆弱的紧绷感。他把削好的、光洁的苹果放在旁边干净的小碟子里,然后拿起那把锋利的小刀,动作利落地开始将苹果切成小块。他的动作依旧带着一种沉默的、压抑的力量感。
切好苹果,他这才转过身,手里端着那个盛着苹果块的小碟子。他径直走到床边,目光终于再次落在我脸上。我的眼睛肯定红肿得厉害,脸上也一片狼藉。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深邃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快得让人抓不住,像是……一丝懊恼?
他伸出手,不是递给我碟子,而是直接拿起一块切好的苹果,动作带着点不由分说的强硬,直接递到了我的嘴边。
“张嘴。” 他的声音依旧硬邦邦的,没什么温度,眼神也避开了我红肿的眼睛,固执地只盯着那块苹果,仿佛那是全世界唯一值得关注的东西。“补充点维生素。”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我没有动,只是看着他。
他似乎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喉结滚动了一下,拿着苹果块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语气更硬了,带着点不耐烦的催促:“快点。放久了氧化了,难看。”
那句“难看”,不知道是在说苹果,还是在指别的什么。我吗?
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似乎被这块笨拙递来的苹果,和他这别扭到极致的“照顾”,撬开了一条微小的缝隙。那缝隙里,透进了一丝久违的、带着涩意的暖风。
我终于慢慢地、试探性地张开了嘴。
苹果块被带着点力道塞了进来。清甜的汁水在口腔里弥漫开,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的力量。
我小口小口地咀嚼着,眼泪终于渐渐止住了。视线一点点清晰,重新聚焦在他近在咫尺的脸上。他依旧没有看我,只是固执地、一块接一块地拿起苹果,机械地重复着递到我唇边的动作,动作谈不上温柔,甚至有些僵硬,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细密的阴影。病房里只剩下我咀嚼苹果的细微声响,和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关系依旧紧绷,像那根长长的、脆弱的果皮。但有什么东西,在这沉默而别扭的投喂中,悄然松动了。那堵高墙的废墟之上,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名为“联系”的藤蔓,在艰难地、试探性地,重新缠绕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