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舒解开第七根钉子时，正坐在渡口的石阶上。
江水卷着碎冰撞过来，溅在他袖口，那处的布料早就磨得发脆，一触即破。他低头呵了口气，白气刚飘起来就被风撕散，倒像是他这副残躯里漏出来的生气，抓不住，留不得。
“客官，要走吗？”船夫在船头吆喝，竹篙点得水面咚咚响，“这江过了午时就封冻，再等可就没船了。”
周子舒没回头，只抬手晃了晃腰间的酒葫芦。葫芦是空的，他却习惯性地往唇边送，指尖触到冰凉的铜盖，才想起昨夜就喝光了最后一滴烧刀子。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很轻，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熟悉。像是有人踩着碎雪过来，每一步都落得又慢又稳，仿佛怕惊了什么。
周子舒的手顿在半空。
他没回头，却闻到了那股味儿——冷梅混着雪松香，是温客行惯用的熏香。那人总说这香能压得住他身上的血腥气，可周子舒觉得，再清冽的香，到了温客行身上，也会染上三分野气，像极了鬼谷深处那些开得疯魔的花。
“周首领倒是好兴致。”温客行的声音裹在风里，听不出情绪，“放着四季山庄的热茶不喝，跑来这风口喝西北风？”
周子舒终于转过头。
温客行站在几步外，红衣猎猎，腰间悬着支玉箫，阳光照在箫身上，折射出一点冷光。那箫周子舒认得，上个月温客行喝醉了，非要塞给他，说“阿絮你吹箫定好听”，被他随手扔回那人怀里，此刻倒被妥帖地带在身上。
“温谷主不也一样？”周子舒扯了扯嘴角，试图扬起个笑，却牵动了胸口的伤，疼得他闷哼一声，“鬼谷的事办完了？”
温客行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圈，停在他苍白的唇色上，喉结动了动：“差不多了。倒是你，”他忽然走近，蹲下来，指尖几乎要碰到周子舒的额头，又猛地收回去，插进自己袖袋里，“脸色比这江水还难看。”
周子舒往后缩了缩，避开他的视线。他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自从开始练那禁术，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皱纹像藤蔓似的爬上来，连说话都带着气音。这些，他都不想让温客行看见。
“我要过江。”周子舒站起身，动作有些踉跄，“去南边。”
温客行也跟着站起来，比他高出半个头，阴影落下来，恰好罩住他。“去南边做什么？”他问，声音低了些，“你不是说，想回四季山庄看看？”
“不了。”周子舒望着江面，冰碴子还在撞船板，发出细碎的响声，“那地方，早没了。”
温客行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涩：“怎么会没？我让人去修了。”他从怀里摸出张图纸，递过来，“你看，屋顶用的是江南的青瓦，后山种了你喜欢的楠木，连你当年住的那间东厢房，窗棂都按原样雕的竹纹。”
图纸被风刮得哗哗响，周子舒却没接。他看见温客行的手，指腹上有层薄茧，是这些日子亲手刨木头磨出来的。
“温客行，”周子舒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些。”
温客行脸上的笑僵了僵，随即又散开，他把图纸折起来，塞进周子舒怀里：“我知道。”他顿了顿，像是用尽了力气才说出下一句，“可我能给的，只有这些了。”
船家在催了。
周子舒转身要上跳板，手腕却被攥住。温客行的手很烫，烫得他像被火烧似的想挣脱，可那人握得很紧，指节都泛了白。
“阿絮，”温客行的声音在发抖，“别走。”
周子舒闭上眼。他能感觉到身后人的呼吸，急促而灼热，像极了当年在鬼谷地牢外，那人浑身是血地扑进他怀里时的样子。
“我本就没几年活头。”他掰开温客行的手指，一根一根，慢慢地，“你该干干净净活下去的。”
跳板晃了晃，他踩上去，听见身后传来玉箫落地的声音。
那支刻着“周”字的玉箫，滚落在石阶缝里，被江水溅起的冰碴子打了几下，发出细微的呜咽。
周子舒没有回头。
船开出去很远，他才扶着船舷站稳。江风掀起他的兜帽，露出大半截白发，他望着越来越小的渡口，那里的红衣身影像枚烧红的钉子，牢牢钉在风雪里。
怀里的图纸被他捏得发皱，纸上画着的四季山庄，屋檐下挂着两个小小的灯笼，像极了他记忆里，小时候跟在师父身后，看见的那盏暖黄的光。
他抬手摸了摸胸口，那里的钉子正在发烫，像是要钻进骨头里。
也好。他想。
至少，能让那个人，好好地活下去。
江水滔滔，载着他往南去，把那抹红衣，永远留在了北岸的风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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