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山庄的雪,总比别处落得早。
周子舒推开西厢房的门时,檐角的冰棱正巧坠下来,在青石板上砸出细碎的白。他呵出的气凝成白雾,掠过指间那支玉箫——是渡口捡回来的,竹身上的“周”字被磨得只剩浅痕,像道快要长好的疤。
“庄主,药熬好了。”老仆端着陶碗进来,看见他站在窗边发怔,忍不住叹口气,“温公子留下的那些药材,够您用三年了。”
周子舒没回头。窗棂上的竹纹雕得极好,阳光透进来时,能在地上映出整片竹林的影子。他认得这手艺,温客行小时候总爱偷拿师父的刻刀,把四季山庄的门窗雕得乱七八糟,被发现了就往他身后躲,鼻尖沾着木屑,眼睛亮得像星子。
“知道了。”他接过药碗,指尖触到碗沿的温度,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雪天,温客行发着高烧,攥着他的手喊“阿絮”,喊了整整一夜。
药很苦,苦得他舌尖发麻。禁术的反噬比预想中来得更凶,近来连视物都开始模糊,有时对着铜镜,会认不出里面那个白发苍苍的人是谁。
他摸出怀中药瓶,倒出三粒黑色的药丸。这是温客行留在药箱最底层的,瓶身贴着张小纸条,字迹张扬,却在末尾收得极轻:“阿絮,若疼得厉害,就吃一粒,别硬扛。”
周子舒捏着药丸笑了笑。那人总这样,把关心藏在最糙的话里,像他送的酒,入口烈,回味却甘。
入夜时雪下大了。周子舒裹紧披风去后山,那里新栽的楠木是温客行亲手种的,有几棵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他提着盏灯笼,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在温客行留下的脚印里——那人的脚比他大些,脚印也深,像是要在这山里,刻下点什么再走。
走到半山腰,灯笼忽然被风吹灭。
周子舒顿在原地。他怕黑,这事只有温客行知道。以前在天窗当差,每次夜巡回来,总能看见温客行(那时还叫甄衍)坐在他房檐上,晃着腿哼不成调的曲子,见他来了就抛个火折子下来:“周首领,小的给您掌灯。”
风卷着雪灌进领口,冷得他打了个寒颤。他伸出手,想扶住身边的树干,却摸了个空,整个人往前踉跄了几步。
就在这时,指尖忽然触到一点温热。
是片带着体温的帕子,被人塞进他手里。
周子舒猛地抬头。
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亮了眼前的红衣。温客行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肩上落满了雪,像披了层霜,看见他望过来,竟往后缩了缩,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你怎么……”
“路过。”温客行别开脸,声音硬邦邦的,“鬼谷还有些收尾的事,顺道过来看看。”他踢了踢脚边的雪,“这破山庄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亏你还住得惯。”
周子舒捏着那方帕子,帕子上有冷梅香,是温客行常用的熏香。他忽然想起情节1那天,这人抱着他哭“我不要你死”,眼泪砸在他颈窝,烫得像火。
“路挺好的。”周子舒低头笑了笑,“你铺的青石板,很平。”
温客行没说话,转身往山上走,脚步却放得极慢,像是在等什么。周子舒跟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发现这人瘦了好多,红衣在风里飘着,像面快要倒下的旗。
到了楠木林,温客行从怀里摸出个小陶罐,里面是熬好的药膏。“给树涂的。”他蹲下来,往树干上抹药膏,动作笨拙却仔细,“我问过药农,这样能防冻。”
周子舒站在他身后,看着月光落在他发顶。这人总说自己是恶鬼,却会记得给树涂防冻的药膏,会记得他怕黑,会把所有温柔都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温客行,”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雪,“留下来吧。”
温客行的动作僵住了。药膏从陶罐里溢出来,滴在雪地上,像串破碎的血珠。他没有回头,只闷闷地说:“阿絮,你看这雪。”
周子舒抬头。雪还在下,落在他的白发上,落进温客行的红衫里,很快就融了,像从未存在过。
“有些东西,留不住的。”温客行站起身,往山下走,走得极快,像是身后有什么在追,“我明天就走,往北去。”
周子舒没再说话。他看着那抹红衣消失在风雪里,手里的帕子被攥得湿透。
回到山庄时,西厢房的窗台上多了样东西——半块碎玉,是当年两人分藏的信物,玉面上刻着的“温”字,被摩挲得发亮。
他把碎玉揣进怀里,与自己那半块合在一起。严丝合缝,像他们本该如此的人生。
夜深时,他又开始咳血。染红的帕子落在地上,与那方冷梅香的帕子叠在一起,红得刺眼。
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新修的屋顶上,簌簌作响。周子舒望着窗棂上的竹影,忽然想起温客行信里的话——
“这山庄,是我能给你的最后一样东西。”
原来他早就知道,有些成全,注定要用一辈子的思念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