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总带着股黏腻的潮气。
周子舒坐在茶馆临窗的位置，看雨丝斜斜地织进河里。他的眼睛更花了，远处的画舫只剩团模糊的影子，倒像是温客行当年在鬼谷画的那些戏本子，浓墨重彩，却看不清眉眼。
“老丈，再来壶碧螺春？”茶博士提着铜壶过来，见他望着北方出神，忍不住多嘴，“您都在这儿坐了三年了，是在等什么人？”
周子舒笑了笑，没说话。他怀里揣着那半块碎玉，与温客行留下的那半块扣在一起时，能摸到玉面上被磨平的棱角。这三年，他总坐在这儿，看的不是河，是河对岸那棵新栽的楠木——温客行说过，楠木最是恋旧，在哪儿扎根，就会守在哪儿一辈子。
雨停时，有个穿红衣的货郎从桥上过。
周子舒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他猛地站起来，膝盖撞在桌腿上，发出闷响。货郎肩上的铃铛叮当作响，背影却比记忆里佝偻许多，走过桥头时，还回头望了一眼茶馆的方向。
不是他。
周子舒慢慢坐下，指尖有些发颤。他知道温客行在北方，去年有个从荒原回来的商旅说，见过个红衣人，总在戈壁上吹一支破箫，箫声里有江南的调子。
“阿絮，等我毁了鬼谷，就带你回江南。”
当年温客行说这话时，正趴在他腿上喝酒，酒液顺着下巴淌进领口，烫得像句诺言。那时他只当是醉话，如今却成了他守着江南的全部理由。
北方的风，比江南的雨更烈。
温客行坐在荒原的巨石上，怀里揣着半块碎玉。玉上的“周”字被体温焐得发烫，像块烧红的烙铁。他刚毁了蝎王的老巢，血溅在红衣上，倒让这颜色更艳了些，像极了四季山庄后山那些开得疯魔的花。
“谷主，该走了。”属下在远处喊，“再不走，雪就要封路了。”
温客行没动。他望着南方，那里有他亲手盖的山庄，有他种的楠木，还有个怕黑的人。当年在渡口，他看着周子舒的船消失在雾里，忽然想起小时候，阿絮总把最甜的糖葫芦留给自己，却装作不喜欢甜食的样子。
原来有些成全，是要把心剜掉一块，才能说出口的。
他摸出那支破箫，吹起那支没学完的曲子。调子是当年在四季山庄听来的，温客行记不太清了，吹得断断续续，像被风撕成了碎片。他知道阿絮喜欢听箫，却从没告诉他，自己偷偷练了多少年。
箫声里，他仿佛看见四季山庄的雪。
阿絮站在廊下，白发被雪染得更白，手里攥着他留下的信，指节泛白。温客行那时躲在树后，看着他把信贴在胸口，看了整整一夜。他不敢走出去，怕自己一开口，所有的决心都会碎掉。
“谷主，您的手……”属下递来伤药，看见他指腹上的血——是吹箫时被裂开的竹纹划破的。
温客行摆摆手，把箫收起来。竹身上的“周”字早就磨没了，像他和阿絮之间，那些说不出口的话。
有只孤雁从头顶飞过，往南飞。
温客行忽然笑了。他想起阿絮说过，雁子最是守信，秋去春来，从不会记错归途。
“走吧。”他站起身，红衣在风里猎猎作响，“去江南。”
属下愣了愣：“去江南做什么？”
“送样东西。”温客行摸了摸怀里的碎玉，声音轻得像叹息，“送个故人，他等了很久了。”
江南的茶馆里，周子舒正收起那半块碎玉。有个小孩跑进来，手里举着支糖葫芦：“老爷爷，这个给你！刚才有个红衣叔叔让我送的，他说……说你喜欢甜的。”
周子舒的手猛地一抖，糖葫芦掉在地上，糖衣碎了一地，像片融化的雪。
他抬头望向桥头，那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铃铛，叮当作响。
远处的楠木在夕阳里摇晃，影子投在地上，像个张开的怀抱。
而北方的荒原上，红衣人正赶着路。他的脚步很快，像在追什么，又像在逃什么。碎玉在怀里发烫，像有个人，正在千里之外，轻轻喊他的名字。
“客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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