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花开了又谢时,周子舒的眼睛几乎看不清东西了。
老仆扶他坐在廊下,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膝头,暖得像温客行当年总揣在怀里的酒壶。他摸出那半块碎玉,贴在眉心——这是近来养成的习惯,玉上的温度能让他想起些清晰的画面:比如温客行雕坏的木剑,比如他偷藏的桂花糕,比如渡口那夜,红衣被风雪染白的边角。
“庄主,有人送东西来。”老仆捧着个木盒进来,盒面上刻着朵寒梅,是温客行的手笔。
周子舒的指尖颤了颤。木盒打开时,一股冷梅香漫出来,里面是件新缝的披风,里子衬着雪白的狐裘。他记得自己说过狐裘累赘,温客行当时嗤笑“老头子才怕冷”,转头却在鬼谷搜罗了三个月的狐皮。
披风的内袋里,藏着张字条。
字迹比从前潦草,墨色也不均匀,像是写得很急,又像是写了很久——“阿絮,北方冷,披上。”末尾没有署名,只画了只歪歪扭扭的狐狸,尾巴翘得老高,像极了那人得意时的样子。
周子舒把脸埋进披风里。狐裘的暖意裹住全身,却挡不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他知道这披风是怎么来的——上个月听南下的商人说,鬼谷谷主为了张狐皮,单枪匹马闯了雪山,回来时半边身子都冻僵了。
原来有些牵挂,从来都藏不住。
北方的风沙,吹得人眼睛生疼。
温客行蹲在雪山脚下,怀里的碎玉硌得胸口发疼。他刚从雪崩里爬出来,半边脸被划伤了,血混着雪冻在脸上,像块丑陋的疤。属下递来的伤药里,混着包江南的桂花糖,是他托人捎来的,说是“给山庄老仆尝尝”。
“谷主,找到您要的那味药了。”属下捧着个陶罐,里面是株发紫的草药,“药农说,这‘回春草’能治……”
“知道了。”温客行打断他,把药草塞进怀里。药草的寒气透过衣料渗进来,像周子舒当年解开钉子时,落在他手背上的冷汗。他找这药找了三年,从南疆到北疆,听人说能续上几分元气,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夜里扎营时,他又摸出那支破箫。竹身上裂了道缝,是上次在雪山摔的,吹起来总漏风,像阿絮偶尔被他逗笑时,没忍住的气音。
“谷主,您又在吹这支箫?”属下忍不住问,“江南来的信说,周庄主……”
“他很好。”温客行打断他,声音硬得像冰,“有四季山庄住着,有老仆伺候着,比跟着我强。”
话虽如此,他却把箫吹得更响了。调子还是那支没学完的,只是这次,他好像忽然记起了结尾——是当年在四季山庄,阿絮坐在窗下哼过的,很轻,像怕惊了什么。
江南的雨,又开始下了。
周子舒躺在病榻上,听见老仆在门外叹气。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禁术的反噬终究是扛不住的,只是闭眼前,总想看一眼北方的方向。
枕边的碎玉忽然被碰掉,滚到床底。
周子舒伸手去摸,指尖却触到片冰凉——是另一半碎玉。
他猛地睁开眼。
红衣人跪在床前,头发白了大半,脸上的疤在烛火下忽明忽暗。温客行攥着那半块玉,手背上青筋暴起,像要把玉捏碎在掌心里。
“你怎么……”周子舒的声音轻得像羽毛。
“来送药。”温客行把陶罐递过来,手却在抖,“回春草,能治……”
周子舒笑了。他摸了摸温客行鬓角的白发,那里沾着风沙,像落了层霜。“客行,你看这玉。”他把两半碎玉合在一起,严丝合缝,只是接缝处,早已生了层薄苔,“有些东西,错过了,就长不到一起了。”
温客行的眼泪忽然掉下来,砸在碎玉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我知道错了,阿絮,我不该走的。”他想抱他,又怕碰碎了这具早已枯槁的身子,只能跪在那里,像个无措的孩子。
“不怪你。”周子舒的手滑下去,落在他手背上,“你看,你活成了我希望的样子,干干净净的。”
温客行忽然想起渡口那天,阿絮说“你可以干干净净做回甄衍了”,那时他只当是安慰,如今才懂,那句话里藏着多少不舍。
烛火忽然灭了。
周子舒的手猛地收紧,攥住他的手腕——他怕黑,温客行一直都知道。
“别怕。”温客行把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在呢,阿絮,我守着你。”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新修的屋顶,像极了当年在四季山庄,他替阿絮补屋顶时,落下的钉子声。
天亮时,雨停了。
老仆进来时,看见温客行坐在床前,怀里抱着个人,红衣裹着白发,像两团烧尽的灰烬。床榻边,那两半合在一起的碎玉上,苔痕被泪水泡得发胀,却终究,没能再长出新的生机。
江南的茶馆里,从此少了个看北方的白发老者。
北方的荒原上,也再没见过那个吹箫的红衣人。
有人说,在四季山庄的楠木林里,见过两株缠绕生长的树,一株叶色常青,一株红得似火,风吹过时,枝叶相触的声音,像极了有人在说——
“客行。”
“阿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