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旧衣

江南的初冬，总下些不大不小的雨。

阿竹在整理老者遗物时，从樟木箱底翻出件旧衣。是件玄色的常服，袖口磨破了边，领口绣着半片竹叶——另一半，他在红衣人留下的包袱里见过，绣在件红衫的内侧，针脚张扬，像是急着要与什么凑成一对。

“这是……周爷爷的衣服？”阿竹捧着衣服，闻到淡淡的皂角香，混着点若有似无的药味。

老仆叹了口气：“是温公子当年留下的。”她指了指衣襟内侧，那里有块不明显的补丁，“那年温公子在山庄养伤，衣服被剑划了道口子，是周庄主亲手补的。”

阿竹摸着那块补丁。针脚细密，与他见过的周爷爷截然不同——老者平日里连茶杯都拿不稳，竟能绣出这样平整的针脚。

他把衣服放回箱底时，指尖触到个硬物。摸出来看，是个小小的香囊，里面装着晒干的楠木花，香气很淡，却经久不散。香囊上绣着两个字，是“客行”，用的是周爷爷的笔迹，清隽有力，却在“行”字的最后一笔，微微发颤。

北方的雪，落得又急又密。

温客行坐在篝火旁，翻烤着刚打来的野兔。火苗舔着肉皮，滋滋地冒油花，让他想起很多年前，在四季山庄的雪夜里，阿絮也是这样坐在火边，给他烤红薯，指尖被烫得发红，却偏要说“这点热度算什么”。

他解下腰间的酒葫芦，喝了口烧刀子。酒是江南带来的，是阿絮爱喝的那家，掌柜的说“周老先生上个月刚买过”，说这话时，眼里带着点惋惜。

温客行没接话。他只是多买了两坛，用棉絮裹得严实，藏在马鞍后。他想，等开春了就送过去，看阿絮皱着眉说“你又浪费钱”，然后转身就着月光，喝得酩酊大醉。

篝火旁搭着件红衫，是今早被树枝勾破的。温客行摸出针线——是阿絮当年塞给他的，说“你这毛手毛脚的性子，总得备着点”，针脚是上好的苏绣，针尾还系着截青线，是阿絮惯用的颜色。

他捏着针，忽然想起阿絮补那件玄色常服时的样子。

那时阿絮刚解开两根钉子，脸色还带着点血色，坐在窗下，阳光落在他发顶，像镀了层金。温客行趴在旁边看，看他捏着针的手指微微用力，看他对着破口蹙眉，忽然笑出声：“阿絮，你这手艺，比绣坊的姑娘还好。”

阿絮没抬头，只把针往他胳膊上戳了戳：“再吵，就把你缝进衣服里。”

针尾的青线晃了晃，像极了阿絮那时没忍住的笑意。

江南的雨停了。

阿竹在整理温客行留下的红衫时，发现夹层里藏着样东西——是块褪色的青布，上面绣着半片竹叶，针脚歪歪扭扭，显然是初学乍练。他想起老仆说过，温公子当年总偷拿周庄主的针线，被发现了就耍赖，说“练练手，以后好给你补衣服”。

他把青布与玄色常服上的半片竹叶拼在一起，正好是完整的一片。

箱子最底层，还有件叠得整齐的红衣。是温客行当年留在山庄的，领口沾着点暗红的痕，像是陈年的血。阿竹把鼻子凑过去，闻到了冷梅香，还有点淡淡的酒气，是烧刀子的味道。

“周爷爷，温公子的衣服还留着吗？”他忽然对着空荡的房间问。

窗外的楠木叶沙沙作响，像是谁在应他。

北方的雪夜，温客行把补好的红衫穿在身上。针脚虽然歪歪扭扭，却很结实，风灌不进来。他摸了摸心口的位置，那里藏着半块碎玉，与阿絮的那半，早已在无数个日夜的摩挲中，变得温润。

远处传来狼嚎，他握紧了腰间的刀。

最后一批鬼谷余孽就藏在前面的山谷里，解决了他们，他就能回江南了。回四季山庄，回那个有楠木林的地方，回那个有阿絮等着他的地方。

他仿佛已经看见阿絮坐在廊下，手里捧着那支玉箫，看见他看见自己时，先是蹙眉，随即眼底漫开暖意，像冰雪初融的江。

“阿絮，我回来了。”他对着风雪轻声说。

红衣在雪地里划出道艳色，像道燃烧的光，往山谷深处走去。

江南的四季山庄，西厢房的窗棂还雕着竹纹。

阿竹在打扫时，发现窗台上放着两件叠好的衣服——玄色的常服在左，红色的衣衫在右，领口的半片竹叶对着半片竹叶，像在说悄悄话。

老仆说，是昨夜风大，把箱子里的衣服吹到了窗台上。

可阿竹明明记得，他睡前锁了箱子。

他抬头望向窗外，楠木的叶子落了满地，却在窗下积成个小小的堆，像有人悄悄扫过。风从北方吹来，带着点雪的气息，掠过廊下的玉箫，发出极轻的声息，像有人在低低地笑。

那天夜里，阿竹做了个梦。

梦见两个少年坐在四季山庄的屋顶上，一个穿玄色常服，一个着红衣，分喝着一坛烧刀子。玄衣少年把半片竹叶绣在红衣少年的袖口，红衣少年抢过针线，非要在玄衣少年的领口绣个歪歪扭扭的“温”字。

月光落在他们身上，像层薄薄的纱。

风吹过，带来了很多年后的楠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