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漪
洗手间冰凉的空气似乎还黏在皮肤上,江若晚端着重新斟满的香槟杯,指尖残留着水珠的湿意。她强迫自己融入苏嘉凝身边一小圈正热烈讨论学区房的女同学中,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倾听式微笑,心思却像断了线的风筝,不受控制地飘向餐厅的另一端。
林易泊的身影,即使隔着重重人影,也仿佛自带磁场,牵引着她的余光。他身边围着的人似乎换了一拨,几个当年就颇有野心的男同学,如今或发福或秃顶,正端着酒杯,脸上堆着过分热情的笑容。林易泊依旧维持着那份从容,深色西装衬得他肩线平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地掠过说话者的脸,偶尔颔首,唇边那抹含蓄的笑意弧度精准。他手里端着的,依然是一杯清水,指尖在杯壁上无意识地轻轻点着。
这滴水不漏的社交姿态,比记忆中那个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沉默地将冰汽水放在她桌上的少年,遥远得如同隔世。江若晚心底那点因重逢而掀起的微澜,渐渐被一种更深的、混杂着失落和自嘲的平静取代。
“若晚,你说是吧?现在的孩子竞争压力太大了……” 旁边一位女同学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她。
江若晚猛地回神,迅速调整表情:“是啊,确实不容易。” 声音平稳。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视线又不受控地投向了那个角落,恰好捕捉到林易泊似乎结束了那边的交谈,正独自走向自助餐台。
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她离开人群。“抱歉,我去拿点吃的。” 她对苏嘉凝低语了一句,便端着酒杯,步履从容地也向餐台走去。
餐台琳琅满目。林易泊正背对着她,微微俯身,专注地用夹子挑选着几片水果沙拉。江若晚在他旁边几步远停下,也拿起一个餐盘。空气里只剩下取餐夹碰撞瓷盘的轻微声响。
沉默像一层无形的膜,包裹着两人之间咫尺的距离。江若晚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她夹起一小块精致的甜点,动作刻意放慢。
“没想到你会来。” 最终,是她打破了沉默。声音不高,带着一丝刻意的随意,目光落在眼前的提拉米苏上。
林易泊的动作顿住了半秒。他缓缓直起身,没有立刻看她,而是将夹子轻轻放回原处,拿起旁边的餐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苏嘉凝通知得比较突然。”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语调平稳。他侧过头,目光透过镜片落在她脸上,“听说你现在是名大律师了?恭喜。” 他举起手中的水杯,朝她示意了一下。
“谢谢。” 江若晚也举起香槟杯,杯壁相碰,发出清脆却空洞的一声轻响。“也恭喜你,林总。” “混口饭吃。” 他淡淡一笑,笑意未达眼底。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礼貌寒暄即将结束时,一个端着满满一盘食物的同学踉跄着从旁边挤过,手肘无意间重重撞在了林易泊的手臂上。
“哎哟!对不起对不起林总!” 那人慌忙道歉。
林易泊身体一晃,手中的水杯没能拿稳,透明的液体泼洒出来,不偏不倚,溅湿了江若晚小臂外侧的衣袖。冰凉的触感瞬间传来。
“啊!” 江若晚轻呼一声,下意识后退。
“抱歉。” 林易泊几乎是同时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急促。他迅速放下水杯,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方深灰色的、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一个与这个纸巾时代格格不入的习惯。“没事吧?快擦擦。” 他将手帕递过来,动作带着一种久违的、下意识的熟稔。
江若晚怔住了。那方深灰色的手帕,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记忆的锈锁。高中时,她有一次体育课摔倒蹭破了手掌,他也是这样,默不作声地递过来一方洗得发白的格子手帕……
她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去接。周围似乎有几道目光聚焦过来。
林易泊的手停在半空,镜片后的目光似乎沉了沉,一丝极淡的尴尬取代了含蓄。他意识到这个动作的“越界”了。
“没关系,一点水而已,我去处理一下就好。” 江若晚迅速恢复了镇定,避开了他的手帕,从旁边的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巾,低头擦拭着手臂上的水渍,也避开了他的视线。那方递出的手帕,像一个被识破的、不合时宜的旧梦,被沉默地收了回去。
“真的抱歉。” 林易泊的声音恢复了平稳,但江若晚敏锐地捕捉到其中一丝紧绷。
“小事。” 她抬起头,重新挂上无懈可击的微笑,端起几乎没动过的餐盘,“我先过去了。”
“好。” 他点点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快掠过,随即归于沉静。他重新拿起夹子,挺拔的背影再次筑起一道无形的墙。
江若晚转身离开,步伐比来时快了几分。手臂上被水溅湿的地方,明明已经擦干,却仿佛残留着一种异样的冰凉,还有……那方深灰色手帕递过来时,他指尖无意间擦过她手腕肌肤的、极其微弱的、转瞬即逝的温热触感。
心湖的涟漪尚未平息,一个更微妙的“意外”却悄然降临。
江若晚刚在苏嘉凝身边站定,下意识地再次望向餐台方向,却发现林易泊已经不在那里了。她收回目光,低头整理了一下裙摆,指尖却突然触到一个不属于她的、微凉而柔韧的物件——安静地躺在她的餐盘边缘,被她刚才匆忙带回来的纸巾半掩着。
是那方深灰色的手帕。
他是什么时候,又是以怎样不被察觉的方式,将它留在了她的盘子里?
江若晚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她迅速用纸巾将手帕完全盖住,动作快得几乎带风。指尖触碰到那细腻的棉质面料,仿佛还带着一丝他掌心的余温,又或者是她的错觉?
苏嘉凝还在兴致勃勃地讲着育儿经,周围的喧嚣似乎都模糊了。江若晚捏着那块被纸巾包裹的手帕,感觉它像一块烙铁,烫得她掌心发麻。他这是什么意思?道歉的补偿?一个刻意的提醒?还是……一种无声的、带着试探的联系?
这方失而复得的手帕,比刚才递出的动作更让她心慌意乱。它不再是记忆中模糊的符号,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带着他气息的物件,一个无法忽视的、横亘在她与他刚刚划定的“礼貌疏离”界限上的异物。
必须还回去。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她不能留着它,这太暧昧,也太危险,像是在默许某种她尚未准备好、甚至可能根本不存在的联系。
江若晚深吸一口气,再次看向林易泊。他正和几位老师站在一起,微微倾身,认真聆听,脸上带着得体的尊重笑容,仿佛刚才餐台边的意外和这方手帕都从未发生。
机会稍纵即逝。她需要找一个最不引人注目、最自然的方式。
恰在此时,苏嘉凝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再次响起,带着她特有的、能调动全场气氛的热情:“哎哎哎,大家先停一停!十年了,难得聚这么齐,咱们拍张大合照留个念吧!来来来,都往中间靠拢!老师坐前面,后面的同学自己找位置啊!”
苏嘉凝的号召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涟漪。人群开始涌动,桌椅摩擦地板发出轻微的声响,带着重逢的兴奋和久别后的些微拘谨,大家纷纷向餐厅中央靠拢。
混乱,恰到好处的混乱。
江若晚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攥着纸巾包裹的手帕的掌心渗出薄汗。机会来了。她几乎是立刻站起身,目光锐利地穿过攒动的人头,牢牢锁定那个正从容走向合照区域的挺拔身影——林易泊。
**这一次,她没有选择隐秘。**
深吸一口气,江若晚端着那几乎没动过的餐盘,径直朝着林易泊的方向走去。她的步伐不算快,但异常坚定,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心。苏嘉凝忙着指挥老师落座,无暇他顾。人群的移动恰好在她与林易泊之间短暂地空出了一条缝隙。
林易泊似乎感觉到有人接近,脚步微顿,侧身望来。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带着一丝询问。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不足半米。周围的喧嚣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江若晚抬起眼,目光坦然地迎上他的视线,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公事公办般的冷静。她伸出那只握着纸巾包裹的手,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和拖泥带水,直接将那小小的、带着她掌心温度的一团,递到了林易泊面前。
“林总,你的东西。” 她的声音不高,但清晰无比,穿透了背景的嘈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归还意味。没有称呼“易泊”,也没有任何寒暄前缀,只有疏离的“林总”和明确的“你的东西”。
林易泊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递过来的纸巾团上。镜片后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似乎立刻就明白了里面是什么。
他没有立刻伸手去接,而是先抬眸,深深地看了江若晚一眼。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平静或含蓄的礼貌,而是带着一种审视,一种探究,仿佛想穿透她冷静的外壳,看清她此刻真实的想法。她的眼神里没有慌乱,只有一种近乎倔强的坚持——划清界限的坚持。
空气凝固了几秒。周围有人好奇地瞥来。
终于,林易泊缓缓抬起手。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刻意的郑重。修长的手指伸向那个小小的纸巾包裹。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纸巾的瞬间,他的动作有了一瞬极其微小的停滞,仿佛那纸巾包裹着的是某种滚烫的东西。然后,他的手指才稳稳地、完全地包裹住了它。
**就在他完全接过去的刹那,江若晚感觉到自己的指尖似乎被他的指腹极其短暂地、若有似无地擦过了一下。**
那触感微凉、干燥,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细微的电流感,瞬间从指尖窜到心尖,快得让她几乎以为是错觉。她猛地收回了手,指尖蜷缩进掌心,仿佛要留住那转瞬即逝的异样感觉,又像是要彻底隔绝它。
林易泊已经收回了手,将那团纸巾握在掌心,并没有当场打开确认。他的视线再次落在江若晚脸上,唇线抿得比刚才更紧了一些。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微微颔首,声音低沉依旧,却似乎比之前更沉了几分:
“谢谢。江律师。” 他同样用了疏离的称呼,将“律师”二字咬得清晰。
“不客气。” 江若晚迅速回应,语气同样平淡无波。她甚至不再看他,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锋从未发生,端着餐盘,利落地转身,快步走向苏嘉凝所在的前排位置,背影挺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然而,江若晚的心却远没有她表现出的那么平静。指尖残留的那一丝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触碰感,像一颗投入深湖的石子,在她极力维持平静的心湖里,激荡起一圈圈比之前水花溅落时更复杂、更难以平复的涟漪。
而林易泊,在她转身后,才缓缓低头,摊开手掌。他并没有打开那团纸巾,只是将它紧紧握在掌心,感受着上面残留的、属于她的微热体温,以及那方手帕本身的柔韧质感。他站在原地,看着江若晚融入人群的背影,金丝眼镜后的眸光深邃难辨,仿佛在咀嚼着刚才那几秒钟内发生的一切——她突兀的当面归还,她眼神里的倔强疏离,还有……那指尖一触即分的微妙。
拍完合照后,林易泊没有与众人到KTV唱歌,因为公司的事提前离开了,江若晚也因为太累了,唱了几首歌就和苏嘉凝一起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