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痕
夏末的蝉鸣还未完全褪去燥热,南城一中高一(3)班的新教室里,空气里混合着新课本的油墨香、塑胶跑道的塑胶味,以及少年人特有的、对未来既期待又忐忑的气息。
江若晚抱着厚厚一摞新书走进教室,阳光透过高大的梧桐树叶,在她白皙的瓜子脸上投下跳跃的光斑。她有一双很漂亮的双眼皮眼睛,瞳仁像浸在清泉里的琥珀,是很少见的浅棕色,明亮而温和。此刻,这双眼睛里盛满了初入高中的新鲜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她嘴角天生微微上扬,带着天然的亲和力,一头头可爱的短发,随着她寻找座位的动作轻轻晃动。她像一株在晨光里舒展枝叶的栀子花,清新、温婉,带着未经世事的柔软开朗。
她的座位在倒数第二排排靠窗。放下书,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后桌——位置还空着。桌面上干干净净,只放着一个崭新的、深蓝色的笔袋,透着一丝主人可能存在的严谨。
直到预备铃响起,那个笔袋的主人才踩着点匆匆进来。是个身量颀长的少年,穿着同样崭新的蓝白校服,肩线平直。忧郁的气质下一双桃花眼令人印象深刻,他径直走到江若晚后面的位置坐下,动作间带着一种不疾不徐的沉稳。
江若晚忍不住好奇,借着整理书本的间隙,用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
他正低头从笔袋里取出一支黑色签字笔,手指修长干净。鼻梁上架着一副半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垂着,睫毛很长,遮住了大半情绪。他的侧脸线条流畅而清晰,下颌线收得利落,薄唇微抿,透出一种超越年龄的安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不是冷漠,更像是一种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专注和理性。他周身散发着一种“温和礼貌但请勿打扰”的气场,像一座被晨雾笼罩的青山,看似温和,实则界限分明。
“我叫林易泊。” 当班主任要求大家做简单自我介绍时,他站起身,声音不高,带着少年人变声期尾声特有的低沉质感,语调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说完名字便坐下,没有多余的爱好介绍或者展望未来,干脆利落。
“江若晚。” 轮到江若晚时,她站起来,声音清脆,带着笑意,像林间跃动的小溪,“喜欢唱歌跳舞!希望之后可以和大家成为好朋友!” 她落落大方的样子赢得了不少善意的目光和掌声。坐下时,她下意识地又回头看了一眼林易泊,一刻的对视,却让江若晚刹那间呼吸停滞……
前后桌的物理距离很近,但开学最初的日子,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玻璃墙。
林易泊人缘其实不错。他成绩优异(尤其是理科),待人接物温和有礼,男生问他题目,他会条理清晰地解答;女生借个笔记,他也从不推拒。但他身上那份沉静和疏离感,以及镜片后那双总是平静无波、仿佛能看透一切却又对一切保持距离的眼睛,让大多数人在他面前都自动收敛了过分的热情,只维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同学情谊。他像一颗独自运转的、轨迹清晰的行星。
江若晚则像一颗温暖的小太阳。她性格开朗活泼,很快和苏嘉凝等几个女生打成一片,课间总是充满了她们清脆的笑语。她爱说爱笑,对谁都温和有礼,人缘极佳。她偶尔也会主动和林易泊说话,比如问他借个橡皮,或者回头问一句“下节什么课?”。林易泊的回答总是简洁、准确、有礼,但也仅限于此。他很少主动开启话题,那双藏在半框眼镜后的眼睛,在她说话时会礼貌地注视着她,眼神却像平静的湖面,不起丝毫涟漪。
江若晚觉得,这个后桌像一本装帧精美却上了锁的书,扉页上写着“请勿翻阅”。她虽开朗,却也懂得尊重他人的边界感。于是,两人之间便维持着一种奇特的安静:近在咫尺,却各自安好,仿佛两条平行线,在同一个空间里延伸,却毫无交集。
打破这种平静的,是第一次月考的成绩单。
当物理老师沉着脸把卷子发下来时,江若晚看着自己卷头那个鲜红刺眼的“58”,以及旁边那个更加刺眼的“班级倒数第一”,感觉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她物理基础本就薄弱,这次考试的难度又远超预期,她考砸了,而且是史无前例的砸。周围同学或庆幸或惋惜的窃窃私语,让她脸上火辣辣的,开朗的笑容第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把头埋得很低,恨不得把那张耻辱的卷子揉成一团塞进桌肚最深处。
就在她羞愤难当之际,身后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压抑着的吸气声。江若晚下意识地微微侧头,用余光瞥去。
只见林易泊正低头看着自己的历史试卷。那张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丝裂痕。他眉心微蹙,薄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镜片后的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近乎崩溃的茫然。他修长的手指紧紧捏着卷子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卷头上那个同样鲜红的“59”,以及同样刺眼的“班级倒数第一”,像一记重锤砸碎了他优等生从容淡定的外壳。
物理倒一和历史倒一,前后桌,戏剧性地在这一刻成了“难兄难弟”。
一种同病相怜的荒谬感瞬间冲淡了江若晚的羞耻。她甚至差点不合时宜地笑出声来。原来,这个看起来无所不能、冷静自持的后桌,也有如此“接地气”的滑铁卢时刻?
下课后,教室里闹哄哄的。江若晚还在对着物理卷子上的红叉发呆,感觉前途一片灰暗。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和别扭:
“江若晚同学。”
江若晚回头。林易泊没有看她,目光落在她摊开的物理卷子上,耳根似乎有点可疑的红晕。他推了推鼻梁上的半框眼镜,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嗯?” 江若晚疑惑地看着他。
“……那个,” 林易泊的视线终于从卷子上抬起,对上她的眼睛,眼神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认真,“你的物理卷子,能借我看一下吗?我想看看……呃,哪些地方容易出错。” 他说得极其委婉,但江若晚瞬间明白了——他想研究一下“倒数第一”的错误重灾区,引以为戒。这大概是他能想到的,最不伤及彼此自尊的求助方式了。
江若晚愣了一下,随即大大方方地把卷子递过去,脸上重新浮现出开朗的笑容,带着点促狭:“喏,给你。反面教材,请林大学霸好好‘鉴赏’。” 她特意在“鉴赏”二字上加了重音。
林易泊被她直白的自嘲弄得微微一怔,随即接过卷子,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像平静湖面掠过的一丝微风,快得几乎看不见。“谢谢。” 他低声道,然后低头专注地研究起那张布满红叉的卷子,神情严肃得像在研究什么高深课题。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指着卷子上一个江若晚画得乱七八糟的受力分析图,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这里,摩擦力方向画反了。根据运动趋势,应该是……”
他讲得很慢,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完全不像在给一个“学渣”讲题,更像是在进行一场严谨的学术推演。江若晚虽然听得有些吃力,但被他的认真态度感染,也凑过去仔细听着。
讲完那道题,林易泊顿了顿,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自己那张同样惨不忍睹的历史卷子上,眼神里又闪过一丝挣扎。他犹豫了一下,才低声开口,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诚恳:“那个……江若晚同学,你的历史……好像很好?” 他记得她历史考了班级前三。
江若晚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睛弯成了月牙:“哎呀,终于轮到本‘历史专家’出场了?” 她俏皮地眨眨眼,一把抓过他那张历史卷子,“来来来,让专家看看你错哪儿了!这题,鸦片战争的根本原因啊,林同学,这都能选错?是资本主义扩张需求,不是单纯的倾销商品啊!还有这个……”
她讲历史的方式和林易泊讲物理截然不同。她声音清脆,语调抑扬顿挫,像在讲故事,会把枯燥的事件和时间线串联成生动的画面,时不时还加入一些课本上没有的、她看书看来的有趣细节。林易泊听得有些入神,镜片后的目光不再是审视或疏离,而是带着一种新奇和专注。
一个课间,就在这奇特的“互帮互助”中飞快过去。一个讲得严谨细致,一个说得绘声绘色。
当上课铃再次响起,两人交换回彼此的卷子时,气氛已经完全不同了。之前那道无形的玻璃墙,仿佛被这两张“倒数第一”的卷子砸开了一道缝隙。
“谢谢。” 林易泊再次道谢,这次语气自然了许多,看着江若晚的眼神里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真实的温和与……一点点的窘迫。
“不客气,林同学!” 江若晚笑得眉眼弯弯,之前的阴霾一扫而空,“下次历史有不会的,尽管问!物理嘛……” 她做了个“你懂得”的鬼脸,“也还得靠你多指点啦!”
林易泊看着她明媚的笑容,嘴角那抹细微的弧度再次出现,这次停留的时间稍长了一些。他轻轻点了点头:“嗯。”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两人刚刚交换过的、布满红叉的卷子上,也洒在少年少女初绽的、带着点尴尬又有点默契的笑意里。物理的冰冷公式与历史的尘烟往事,在两张不及格的卷子上奇异地交融,为两条平行线画下了第一个微小的、但切实存在的交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