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光影

光影

南城的秋，是梧桐叶尖渐次晕染的金黄，是空气里浮动的清冽草木香，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湿漉漉的惆怅。月考那场“双倒一”的风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去后，潭底悄然沉淀下某种微妙的默契。江若晚和林易泊之间那道无形的藩篱，在日复一日的晨昏交替里，变得薄而透光，如同初冬凝结在窗上的霜花，只需一点温度，便会悄然融化。

林易泊依旧是那轮沉静的月，悬于自己的天幕，温和而疏离。但江若晚开始捕捉到月华下那些细微的暖意：当她课间伏案小憩，醒来时总发现敞开的窗不知何时被体贴地掩上一半，阻隔了侵扰她后颈的凉风；当她不小心碰落笔袋，散落的文具还未及弯腰，他已先一步俯身，修长的手指利落地将笔与尺归拢，无声地递还到她桌角。他的体贴像呼吸一样自然，带着一种被良好教养浸润出的分寸感，无声地流淌在方寸之间。

真正让彼此的世界产生深刻交集的，是一场猝不及防的秋雨，和一只被命运抛掷在风雨中的小生命。

那天放学，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着天际，空气里弥漫着大雨将至的土腥气。江若晚和苏嘉凝刚走到教学楼前的花坛边，豆大的雨点便噼啪砸落，瞬间织成一片迷蒙的雨幕。苏嘉凝眼尖，看到自家车已停在路边，拉着江若晚的胳膊说：“若晚，这么大的雨，坐我们家车回家吧？”“嗯……不了吧，我看雨一会就停了，走一走就到了。谢谢啦！”江若晚拒绝道。两人匆匆告别后江若晚只得退回廊下，望着滂沱大雨微微蹙眉——她没带伞，而回家需要穿过半个校园。

雨势渐猛，水汽氤氲了视线。江若晚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被雨水冲刷的冬青丛，倏地定住。花坛深处，浓密的枝叶下，似乎有一团极其微弱的、橘白相间的影子在瑟瑟发抖，伴随着几乎被雨声淹没的、细若游丝的呜咽。

是一只小猫。幼小的身躯被冰冷的雨水完全打湿，紧紧蜷缩着，仿佛随时会在这无情的冲刷中熄灭。

心脏猛地一揪，江若晚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将书包往廊柱后一放，深吸一口气，就要冲进雨幕——

“江若晚。”

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罕见的波动。她回头，是林易泊…他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廊下，手里拿着一把深蓝色的折叠伞。显然，他看到了她冲动的意图。

“这么大的雨，你不带伞要去哪？”他几步走近，眉头微蹙，镜片后的目光穿透雨帘，精准地落在那团瑟缩的小影子上，瞬间了然。那目光里没有质疑，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那里……有只小猫。”江若晚的声音带着焦灼，雨水溅起的凉气让她打了个寒颤，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像淬了火的琉璃，亮得惊人。那是面对弱小生命受难时，不容置疑的守护本能。

林易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东西：对她这份不顾一切冲动的讶异，对她此刻眼神中那份灼人坚定的震动，以及……一种迅速凝聚起的决心。

“等我。”他只吐出两个字，声音沉稳下来，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

下一秒，他竟一步踏入瓢泼大雨中！颀长的身影瞬间被朦胧掩盖，他径直走向花坛深处，步伐沉稳而迅速，没有丝毫迟疑。雨水顺着他的校服滚落，他却仿佛浑然不觉，目标明确地俯身，小心翼翼地拨开湿漉漉的冬青枝叶。

当他直起身时，怀里多了一只湿透冰凉、抖如筛糠的小奶猫。橘白相间的毛发黏在身上，显得更加瘦小可怜。小猫在他怀里发出微弱惊恐的“咪呜”，小爪子无意识地抓挠着他同样湿透的衣襟。

林易泊抱着小猫，快步回到伞下。深蓝的伞面立刻将两人和小猫笼罩进一个狭小却干燥的空间里。他的发梢滴着水，脸颊和脖颈也湿漉漉的，眼镜片上蒙着水雾，显得有些狼狈。但他低头看着怀里瑟瑟发抖的小生命时，眼神却是一种江若晚从未见过的、近乎笨拙的温柔与专注。他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拂去小猫脸上的雨水，动作生涩却小心翼翼，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外壳在此刻被彻底剥离，露出了底下最本真的柔软。

“它冻僵了。”他抬起头，看向江若晚，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镜片后的目光是纯粹的担忧和无措，“怎么办？” 这一刻，他不是那个无所不能的优等生，只是一个为了一条脆弱生命而忧心的少年。而他下意识将小猫护在怀里、寻求她帮助的姿态，是一种无声的信任。

江若晚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她立刻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干燥的薄开衫外套（幸好里面是长袖校服）：“快！用这个包住它！” 她将带着体温的柔软布料递过去，语气果断，带着不容置疑的指挥力，“得找个避风的地方，它需要立刻保暖！”

林易泊迅速接过，用外套小心翼翼地将小猫包裹起来，只露出一个湿漉漉的小脑袋。小猫似乎感受到一点暖意，挣扎微弱了些。

“我知道附近有个旧工具房，锁坏了，里面应该能避避。”江若晚当机立断，目光扫过雨幕。

“好，你带路。”林易泊立刻同意，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但抱着小猫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仿佛那是易碎的珍宝。他高大的身形微微躬着，尽量将伞下的空间留给江若晚和她怀里被包裹的小猫。

两人在深蓝色的伞下，踩着水洼，快步走向工具房。小小的空间弥漫着灰尘和铁锈的气息，但总算隔绝了风雨。江若晚迅速清理出一块地方，然后小心地将小猫放上去。她像变魔术般从书包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包纸巾。“我来吧，”她声音柔和下来，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你淋湿了，先擦擦。”她递给林易泊几张纸巾，自己则跪坐在小猫旁边，用软布极其轻柔、耐心地吸干它毛发上的雨水，动作熟练而专注，仿佛做过千百遍。她避开小猫可能的伤口，小心地擦拭它的耳朵、爪子，嘴里还低低哼着不成调的安抚音节，眼神里的怜爱如同温暖的烛火，在昏暗的小屋里跳跃。

林易泊接过纸巾，却没有立刻擦拭自己。他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江若晚。湿冷的空气里，她侧脸的线条柔和而坚毅，低垂的眼睫下是专注到近乎圣洁的神情。雨水打湿了她鬓角的碎发，贴在白皙的颊边，却无损她此刻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温柔而强大的力量。这份在风雨中为弱小生命撑起一片天的果决与韧性，与她平日明媚的笑容重叠，却勾勒出更深沉、更令人心折的轮廓。

“你……好像很习惯照顾它们？”林易泊轻声问，打破了小屋的寂静。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与探寻。

江若晚手上的动作未停，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寥落：“嗯。我们家里人都忙，就总是养小猫陪我，所以比较会照顾它们。”她顿了顿，指尖温柔地拂过小猫渐渐平稳下来的小小身躯，“有时候觉得，它和我一样，都挺无可奈何的。” 最后一句，轻飘飘地落下，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林易泊的心湖。他敏锐地捕捉到她语气里那抹一闪而过的、与年龄不符的成熟感。

林易泊蹲了下来，离她和小猫更近了一些。

他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比起无可奈何，它应该会感到很幸运，能遇到你。” 他没有追问她话语里未尽的意思，只是陈述着眼前的事实，目光落在小猫身上，也落在她沾着水汽和灰尘却依然明亮的侧脸上。“我家里也养了一只老猫，快十岁了，是我奶奶的心头宝。”他自然地提起，语气里带着温暖的怀念，“每次回家，它都蹲在门口等，呼噜声很大。家里人都很喜欢它。” 他轻松的聊起自己的生活，像是卸下了平时的伪装。

江若晚抬头对着林易泊回复无懈可击的微笑，附和着他的话，声音有些含糊。无人在意的，她擦拭的手竟有些微颤。但她很快将这丝情绪压下，专注于手下的动作。小猫在她温柔的擦拭下，竟发出了极其细微、断断续续的呼噜声。

林易泊注意到了她那细微的停顿和含糊的回应，镜片后的目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停留了一瞬，仿佛明白了什么。他没有点破，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指，用纸巾的角落，学着江若晚的样子，极其小心地擦拭小猫湿漉漉的尾巴尖。动作依旧带着一种理科生特有的谨慎和笨拙，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耐心和温柔。

雨声敲打着铁皮屋顶，是这小小天地唯一的背景音。在弥漫着灰尘、铁锈和湿漉水汽的狭小空间里，两个同样被雨水打湿的少年少女，共同守护着一只劫后余生的小生命。深蓝色的伞靠在墙边，滴落着水珠。林易泊的安静守护与笨拙温柔，江若晚的果决担当与坚韧底色，在这场意外的风雨中，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对方面前。那层名为“同学”的薄纱，被雨水和共同的心跳悄然浸透。

雨势渐歇，只余檐角滴落的断续水声。小猫在温暖的包裹中沉沉睡去。他们决定将小猫放到林易泊家里。

林易泊重新撑起那把深蓝色的伞。这一次，伞稳稳地遮在抱着小猫的江若晚头顶，他高大的身影走在她外侧，自然地替她挡去了路边偶尔溅起的积水。雨水洗过的梧桐叶，在黄昏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碎钻般的光泽。

“给它取个名字吧？”江若晚看着怀里安睡的小生命，轻声提议。雨后的空气清冽，带着泥土的芬芳。

林易泊侧过头，目光掠过她专注的侧脸，又落回小猫温暖的橘白绒毛上。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雨后初霁般的清澈：

“叫‘小雨’吧，”他轻声说，目光投向教学楼长长的、滴着水珠的屋檐，“纪念它第一次获得庇护的时候，也纪念……”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江若晚，镜片后的眼神温和澄澈，如同被雨水洗过的天空，带着前所未有的暖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遇到你。”

江若晚的心尖微微一颤。她抬起头，对上他温润的目光。那一刻，她仿佛看见他沉静眼底映出的，不只是小猫的睡颜，还有自己站在伞下、抱着小猫的身影。那“微光”，是风雨中相遇的偶然，是共同守护的温暖，是他笨拙却真挚的援手，也是她独自面对风雨时，身后悄然撑起的一片晴空。

她抱着“小雨”，在深蓝色的伞下，对他展露出一个极清浅、却仿佛融化了所有雨水的笑容：“好，就叫小雨。” 雨后的光，穿过稀疏的梧桐枝叶，斑驳地洒在他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