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
运动会喧嚣的浪潮退去,校园复归惯常的节奏。高一(3)班的教室里,粉笔灰在午后斜射的阳光里静静浮游,空气里残留着运动会后特有的松散余韵,又被期中考试迫近的紧张悄然渗透。课桌间弥漫着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响,偶尔夹杂几声压低了的对题讨论。
江若晚正埋首于摊开的物理习题册,笔尖在光滑的纸面上游走,留下细密工整的字迹。她有些走神,下意识在页脚空白处信手涂抹起来——一只笑眯眯的小猫揣着爪子躺在卷子上。
“啧,画得不错嘛!喜欢小猫啊?”
一个清朗带笑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头顶响起,惊得江若晚笔尖一顿,在纸上戳出一个小小的墨点。她抬起头,正撞进贺野那双明亮的眼睛里。他不知何时溜达了过来,此刻正单手撑在她的课桌角上,身体微微前倾,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笔下的“杰作”,唇角弯着惯常的、带着点玩世不恭的弧度。
“哦。是啊,小猫咪多可爱呀!”江若晚抬头看着贺野笑着说。
“我也觉得,眼睛圆圆的,多可爱…”语气真诚,“不过你这物理选择题错这么多,不会了可以问我啊,我也是物理年级前三的老顾客了。”他顿了顿,忽然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带着点自来熟的熟稔和邀请,“上次忘了问了,你叫什么啊?下午放学有空没?我们跟高二的打场球,来给我们加个油?保管比运动会还精彩!”他浓密的眉毛扬起,笑容明亮得像此刻窗外的阳光,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生机勃勃的热力。
江若晚被他突如其来的热情和靠近弄得有点懵,上次“我叫江若晚,我知道你,贺野嘛。篮球赛……”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她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斜前方那个熟悉的位置。
林易泊正坐在那里,脊背挺直如松,专注地对付着面前摊开的竞赛题集。然而就在贺野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握笔的手指似乎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随即抬起左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射出一道微冷的光弧,遮住了他眼底的波澜。他并未回头,只是再次垂首,笔尖重新落在纸上,发出规律的沙沙声。这推眼镜的动作,在短短几秒内,已经重复了第二次。
“我……”江若晚刚吐出一个字。
啪!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脆响突兀地打断了她的声音,也切断了贺野等待的注视。声音来源正是林易泊的方向。
贺野和江若晚同时循声望去。
只见林易泊手中的铅笔,那削得尖细的铅芯前端,竟硬生生地折断了,一小截黑色的碳芯滚落在摊开的草稿纸上,留下一个突兀的污点。他握着剩下半截铅笔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动作定格在那里,仿佛被这小小的意外钉住了。午后的阳光穿过玻璃窗,落在他紧抿的唇线和绷紧的下颌线上,勾勒出一种无声的冷硬线条。他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让人看不清情绪,只有一种凝滞的低气压无声地弥漫开,将刚才贺野带来的那份阳光明媚的热闹瞬间驱散。
贺野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目光在林易泊僵硬的背影和江若晚有些无措的脸上打了个转,嘴角那玩味的弧度加深了几分,像是在看一场意料之外却颇有趣味的默剧。他耸耸肩,重新站直身体,目光又落回江若晚脸上,刻意忽略了那瞬间的凝滞,声音依旧清朗:“考虑考虑?就当放松一下!我们班位置就在靠校门那个场子,好找得很。” 他朝江若晚眨了眨眼,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狡黠和笃定,似乎笃信自己的邀请不会被拒绝,这才慢悠悠地晃回了自己的班里。
林易泊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回头,也没有去捡那截断掉的铅芯。他缓缓松开手指,将半截铅笔轻轻放在桌上,然后从笔袋里重新抽出一支,动作平稳地重新削尖。刀刃刮过木质笔杆的细微声响,在骤然安静下来的这一小片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专注和压抑的平静。他重新伏案,笔尖再次接触纸张,沙沙的书写声重新响起,却比刚才更沉、更急,带着一股隐而不发的力道,仿佛要将某种无形的情绪强行摁进每一个笔画里。
江若晚默默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刚才被笔尖戳出的那个小墨点。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点快,又有点闷。斜前方那个沉默专注的背影,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复杂难言的涟漪。
***
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的下课铃终于敲响,如同解开了无形的束缚。教室里瞬间沸腾起来,桌椅碰撞声、收拾书包的哗啦声、少年少女们迫不及待的谈笑声交织成一片喧闹的浪潮。
江若晚刚把摊开的练习册合拢,指尖却在粗糙的纸页边缘猛地擦过。一阵细微却尖锐的刺痛传来,她轻轻“嘶”了一声,低头一看,食指指腹被划开了一道细小的口子,沁出一颗鲜红的血珠。她蹙起眉,正想从书包里翻找纸巾。
“哟,小猫受伤了?”贺野的声音带着笑意,像一阵风似的又卷到了她课桌旁。他似乎总能精准地捕捉到她周围的动静。他动作利落地从校服口袋里摸出一个印着卡通图案的创可贴盒子,手指灵巧地一弹,盒盖应声翻开,露出里面叠放整齐的创可贴。他捻出一片,大大方方地递到江若晚面前,笑容灿烂,带着点邀功般的自得:“喏,我这人吧,就爱备点这些!打球磕磕碰碰常事儿,没想到你这拿笔的也用得上。赶紧贴上,小心感染。”
阳光透过窗户,给那片递过来的卡通创可贴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
就在江若晚犹豫着要不要伸手去接的刹那,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倏然插入了她和贺野之间。像一道无声的屏障,瞬间隔绝了贺野递来的创可贴和那份过于耀眼的阳光。
是林易泊。
他不知何时已收拾好书包,此刻就站在江若晚桌旁,距离近得江若晚能闻到他校服上干净的皂角清香和一丝极淡的墨水的冷冽气息。他微微侧身,恰好将贺野递创可贴的手挡在了自己的身影之后,目光平静地落在江若晚渗血的指尖上。
“手伤了?”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没等江若晚或贺野做出任何反应,林易泊忽然抬手,动作快得近乎流畅自然,直接从贺野悬在半空的手中夺走了那片卡通创可贴。他的指尖极其短暂地擦过贺野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贺野脸上的笑容一僵,错愕地看着自己瞬间空空如也的指间。
林易泊看也没看贺野,仿佛他只是个递工具的透明人。他垂着眼,专注地撕开创可贴的保护层,动作仔细而稳定。夕阳熔金般的光线穿过窗户,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两弯浓密的小扇影。他额前几缕碎发被染成温暖的金棕色,柔和了他侧脸稍显冷硬的轮廓。他朝江若晚摊开手掌,掌心向上,示意她把手放上来,语气是陈述句,而非询问:“放上来。我给你贴。”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磁力,穿透了周围的嘈杂。那修长干净的手指摊开在夕阳的光晕里,指节分明,掌心的纹路清晰可见,带着一种无声的邀请和不容置疑的笃定。
江若晚的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剧烈地擂动起来。脸颊像是被这熔金的夕照瞬间点燃,热意迅速蔓延到耳根。教室里收拾东西的喧闹声、贺野在一旁的愕然注视,仿佛都隔了一层模糊的水幕,变得遥远而不真切。眼前只剩下林易泊摊开的手掌,和他低垂的眼睫下那片沉静的阴影。她迟疑着,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慢慢地将自己受伤的食指,轻轻放进了他温暖的掌心。
他的指尖带着温热的触感,比她想象中要暖得多,当他的指腹轻轻托住她的指尖,小心避开伤口,开始仔细地替她贴上那片创可贴时,那温度仿佛带着细小的电流,顺着指腹的神经末梢一路窜上手臂,直抵心尖,烫得她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创可贴的边缘被妥帖地抚平。林易泊这才抬起眼,目光越过江若晚低垂的发顶,落在她身后表情复杂的贺野脸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像深秋的湖面,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他没有看江若晚,只是用那种一贯清冷的、不容置喙的语调:
“你和他很熟?”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落在安静的湖面,激起无声的涟漪,“物理题……只许问我。”
话音落下,他才将视线缓缓移回江若晚脸上。夕阳的金辉落进他镜片后的眼眸深处,那里面不再是拒人千里的寒潭,而像是融化了薄冰的春水,清晰地映着她有些怔忡的脸庞。那专注的目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直白的独占意味,像一张无形的网,温柔却又坚定地将她笼罩其中。
窗外的香樟树叶在傍晚的风中沙沙作响,熔金般的夕照漫过窗棂,流淌在课桌、书本和他们年轻的肩头。空气里浮动着尘埃,还有少年身上干净的皂角气息。贺野站在一旁,双手插在校服裤兜里,看着林易泊专注地处理江若晚指尖那道微不足道的伤口,看着江若晚耳根蔓延开的绯红,也看着林易泊镜片后那沉静却异常强势的目光。
他扯了扯嘴角,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朝江若晚做了个夸张的“下次打球记得来”的口型,便拎起书包,转身利落地融入了放学的人潮里。脚步声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