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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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江若晚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在图书馆、教室、医院和那个压抑的小家之间机械地移动。麻木感如同跗骨之蛆,范围在悄然扩大,偶尔拿笔时指尖的颤抖已经难以掩饰。每一次细微的失控,都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在她心头刻下更深的恐惧。
他推过来一本最新的竞赛真题集,上面用红笔密密麻麻地标注着思路和难点,语气里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晚晚,你看这道题!组委会刚放出来的样题,老张他们都说难,我用你上次提的那个耦合思路试了一下,居然通了!决赛肯定……”
他的声音清朗,充满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像一道明亮的光,努力地想要穿透笼罩在江若晚周身的阴霾。江若晚强迫自己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些熟悉的、代表着林易泊天赋与热爱的符号上。曾几何时,这些符号也能在她眼中点燃星火。可现在,它们只是一些冰冷的、扭曲的线条,模糊地在她眼前晃动。
她努力地想弯起嘴角,想给他一个回应。可面部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扯出的弧度异常艰难而古怪。视线努力地聚焦,试图看清他眼底闪烁的星辰,却只捕捉到一片模糊的光晕。她的反应迟滞得可怕,仿佛灵魂被隔绝在厚厚的冰层之外。
“嗯……”一个单音节词,轻飘飘地从她喉咙里逸出,带着一种被砂砾磨过的沙哑和深深的疲惫,后面的话语,如同被无形的剪刀剪断,消散在图书馆沉闷的空气里。她的目光再次失焦,越过林易泊兴奋的脸,落在他身后窗外一片灰蒙蒙、了无生气的天空上。那巨大的、沉重的心事,像一层无法穿透的铅灰色幕布,将她彻底包裹、隔绝。
林易泊脸上的兴奋如同被寒风吹灭的烛火,一点点黯淡下去。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她放在桌面上那只微微蜷缩的手。他看着她空洞的眼神,看着她脸上那抹比哭还难看的、僵硬的弧度,看着她整个人散发出的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疲惫和死寂。困惑、担忧、还有一丝被无形屏障阻挡的刺痛,清晰地写在他眼底。
“晚晚……”他声音里的热度退去了,只剩下小心翼翼的探询,“你最近……到底怎么了?”他的目光落在她那只下意识缩进袖口的手上,眉头紧锁,“是不是家里……事情还没解决?”
“不用你担心。”她低下头,“真的没事……就是累。”她的声音又低又急,带着一种急于结束话题的仓皇,“别问了……林易泊。别问了……”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又沉重得像诀别。
林易泊的手僵在半空,最终缓缓地、失落地收了回去。他看着对面那个低垂着头、仿佛随时会碎裂的女孩,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引以为傲的理性,他解题时无往不利的自信,在她这座沉默而绝望的孤岛面前,彻底失效了。他只能沉默地坐在那里,任由图书馆的寂静和两人之间那无形的、越来越宽的鸿沟,将他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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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赛前夜。物理竞赛省集训队的封闭训练基地里,气氛紧张而热烈。明亮的灯光下,白色的草稿纸铺满长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此起彼伏,像一场无声的战役。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因的焦香和年轻大脑高速运转时特有的、灼热的张力。
林易泊坐在角落的位置,面前的题目却迟迟没有进展。他盯着纸上的公式,那些曾经无比驯服的符号此刻却像一群游移不定的蝌蚪,拒绝排列成清晰的路径。江若晚失焦的眼神、仓皇缩回的手、那句带着哭腔的“别问了”……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反复闪现,如同干扰信号的噪音,顽固地打断着他的思路。
他烦躁地丢下笔,用力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窗外是沉沉的夜色,看不到星光。
放在桌角的手机屏幕,就在这时突兀地亮了起来。幽蓝的光在堆满草稿纸的桌面显得格外刺眼。
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江若晚。
林易泊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立刻抓起了手机。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混杂着期待和不安的悸动掠过心头。他迅速划开接听键,将手机贴近耳边。
“晚晚?”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压得很低。
电话那头,却只有一片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背景里,似乎有细微的电流杂音,又像是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林易泊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
“晚晚?你怎么了?有事吗?”他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引得旁边几个埋头苦算的同学投来诧异的目光。
几秒钟的沉寂,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就在林易泊的耐心即将耗尽,准备再次开口时,江若晚的声音终于传了过来。
那声音,完全变了。
像被砂轮打磨过,又像是被北风彻底冻透了的玻璃,冰冷、坚硬、没有丝毫起伏,每一个字都带着淬了毒的疏离:
“林易泊。”
“我们分手吧。”
冰冷的字句,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林易泊毫无防备的心脏。他握着手机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捏得发白,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五个字在耳边疯狂地尖啸回旋。
“你说……什么?”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问,声音干涩得像沙漠里刮过的风。
电话那头,江若晚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随即,那冰冷坚硬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残忍决绝,清晰地、一字一顿地穿透电波:
“我说,分手。”
“我爱上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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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决赛场外。深冬的寒风卷着零星的雪沫,刮在脸上生疼。
林易泊走出考场,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一夜未眠的煎熬和那通电话带来的毁灭性打击,几乎抽干了他所有的精气神。他像一具行尸走肉,脚步虚浮地穿过等候的人群。
“易泊!这边!”同组的队友兴奋地挥着手跑过来,脸上洋溢着考完的轻松,“感觉怎么样?最后那道大题……”队友的声音在看到林易泊毫无血色的脸和空洞的眼神时戛然而止,变成了错愕,“你……你脸色怎么这么差?不舒服?”
林易泊置若罔闻。他的目光穿过涌动的人潮,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死死地钉在了一个点上。
考场对面的街角,停着一辆线条流畅、光洁如镜的黑色轿车。车前站着两个人。
江若晚裹着一件显然不属于她的、剪裁考究的白色长款羽绒服,显得更加纤细单薄。她的脸埋在宽大的毛领里,看不清表情。而她身旁,站着的正是贺野。贺野穿着一件黑色羽绒服,笑脸相迎。他微微侧着头,正低声对江若晚说着什么,脸上带着那种林易泊无比熟悉的、温和得体的笑容。然后,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拂去了落在江若晚额前发梢上的一点雪沫。
那亲昵的姿态,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林易泊早已血肉模糊的心脏。
“嗡——”的一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队友关切的询问,周围考完学生兴奋的议论,汽车的鸣笛声……统统被隔绝在外。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刺眼的一幕:贺野温柔的动作,江若晚低垂的、默许的姿态,那件价值不菲的白色羽绒服……还有昨夜电话里那句淬毒的“我爱上别人了”。
原来是真的。
不是气话,不是误会。
是真的。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口。林易泊的身体晃了晃,眼前阵阵发黑。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当场倒下。最后一点支撑着他的东西,轰然倒塌。
“易泊!”队友惊恐地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林易泊却猛地甩开队友的手,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转身踉跄着冲开人群,朝着与那辆黑色轿车完全相反的方向,跌跌撞撞地逃去。寒风卷起他单薄的衣角,那背影仓皇、绝望,如同被飓风撕碎的帆。
几乎在同一时间,贺野似乎不经意地抬眼,视线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踉跄逃离的背影。他放在江若晚发梢上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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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在沉默中酝酿,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席卷了整个校园。
“听说了吗?三班的江若晚,把林易泊甩了!”
“千真万确!考完决赛那天,有人亲眼看见她上了贺野的车!就那辆贼拉风的黑色跑车!”
“贺野?那个家里有矿的贺野?”
“对!就是他!啧啧,真没看出来啊,江若晚平时看着挺清高的……”
“清高?那是以前!现在攀上高枝了呗!林易泊再厉害,以后不也就是个搞科研的穷教授?哪比得上贺野家真金白银?”
“真恶心!林易泊对她多好啊!竞赛那么忙,还天天陪她去图书馆!”
“就是!心疼林易泊……”
流言蜚语如同无数只带着毒刺的蜂,在教室、走廊、食堂的每一个角落嗡嗡作响。那些鄙夷的目光,那些刻意压低的、却清晰无比的议论,那些指指点点的动作,像一张无形的、带着粘液的网,将江若晚紧紧缠绕。
她低着头,快步穿过人群,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些恶意的窥探。然而,无处不在的低语还是如同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刺进她的耳朵。
“看,就是她……”
“白眼狼……”
“为了钱呗,听说贺野要带她留学……”
手机在口袋里疯狂地震动起来,一声接着一声,密集得像催命的鼓点。江若晚的手指在袖口里蜷缩着,那熟悉的麻木感正顺着指尖向上蔓延。她颤抖着拿出手机,屏幕亮起,瞬间被无数条新信息淹没。
来自陌生的号码,来自班级群里匿名的账号,甚至来自一些她以为还算友善的同学。
信息的内容大同小异,却字字诛心:
“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林神对你那么好,你怎么下得去手?”
“为了钱抛弃真心对你的人,恶心透了!祝你跟你的富二代在国外烂掉!”
“攀高枝的感觉爽吗?踩着自己男朋友往上爬,不怕摔死?”
“贱人!离贺野远点!你不配!”
“林易泊瞎了眼才会看上你!滚出我们学校!”
屏幕上跳动的字句,扭曲、恶毒,像一条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噬咬着她的神经。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尖锐的疼痛让她瞬间佝偻了腰,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将那声痛呼咽了回去。眼前阵阵发黑,脚下的地面仿佛在晃动。
她扶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着,试图平复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和眩晕。就在这时,一道阴影笼罩下来。
贺野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边。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冲动,只是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强势,稳稳地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手臂。他的手掌温热有力,透过薄薄的毛衣传递过来,拥抱着她此时冰凉的心。
“没事吧?”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本来就是我的错。我不怪他们。”江若晚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却用尽了全身力气挤出一句话。
贺野用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你真的不打算告诉他了吗?他好像……很难过”
江若晚推他的怀抱,叹了一口气。“我只希望,离开我能让他从此以后都避开所有的阴影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