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觉
图书馆里那陈旧纸张与灰尘的气息,像一层沉闷的厚毯子,沉沉地压在林易泊的肺叶上。期末考试临近,馆内的人头攒动,低语声嗡嗡作响,汇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背景噪音。他坐在老位置,物理竞赛省集训队专用的角落隔间,这本该是让他最安心、最能投入的地方。可此刻,眼前的《高等量子力学导论》摊开着,那些曾经让他着迷的复杂符号与方程,却像一堆毫无意义的乱码,在眼前游移、扭曲,拒绝进入他的大脑。
心口那个被“分手”和“爱上别人”炸开的空洞,不仅没有愈合,反而在日复一日的沉默和无处不在的流言蜚语中,被腐蚀得越来越大,边缘参差不齐,透出冰冷的寒风。麻木是暂时的止痛剂,而清醒时涌上的,是更尖锐、更黑暗的东西——一种被彻底背叛和否定的剧痛,以及随之而来的、几乎要将他焚毁的愤怒。
他烦躁地合上书,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视线扫过隔板下方用来放私人物品的储物格。他的目光猛地顿住。
那里面,突兀地放着一本深蓝色硬壳封面的笔记本。非常眼熟。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痛楚。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耳膜里只剩下自己粗重而急促的呼吸声。
他认得它。那是他送给江若晚的生日礼物,扉页上,他亲手写下过一行字。她后来用更清秀的字迹,在旁边添了一句。
林易泊的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冲动,伸进储物格,猛地将那本笔记本抽了出来。深蓝色的封面冰冷坚硬,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寒冰。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耗尽胸腔里所有的氧气,才鼓足勇气,带着某种即将面对凌迟的惨烈,猛地翻开了扉页。
果然。
他当初写下的那句“赠晚晚,愿知识为舟,载你我同行”依旧在。然而,紧挨着它的下方,那片本该留有江若晚娟秀字迹的地方——
空了。
只有一片刺目的、粗糙的白色。纸纤维被暴力撕扯开,留下毛躁的、不规则的边缘,像一道丑陋的、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赤裸裸地横陈在那里。被撕掉的,正是她后来添上的那句“与子同泊”。
“与子同泊”…这四个字曾像一串温润的珍珠,在无数个并肩奋战的深夜里,在笔尖沙沙的伴奏下,闪着微光。如今,只剩下一片粗暴的空白,一种彻底的、决绝的抹杀。她连这点念想,这点曾经存在的证明,都如此迫不及待地、如此粗暴地要还给贺野?或者,是贺野替她来执行这最后的清理?无论是哪一种,都像淬了剧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他心口最脆弱的地方,然后狠狠一绞。
一股腥甜猛地冲上喉咙口。林易泊眼前阵阵发黑,周围的喧嚣瞬间被拉远、扭曲,变成一片模糊的轰鸣。他死死攥着那本笔记本,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泛出骇人的青白色。那粗糙的撕裂边缘,像无数细小的锯齿,疯狂地切割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呵…”一声短促、干涩、毫无温度的笑从他紧咬的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他猛地低下头,不再看那片刺目的空白,不再看那行孤零零的赠言。双手抓住笔记本的两端,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决绝地,向两边撕扯!
“嗤啦——!”
纸张撕裂的声音在相对安静的角落隔间里显得异常刺耳,惊得旁边几个埋头苦读的同学愕然抬头。林易泊置若罔闻。他像一头彻底失控的困兽,双目赤红,所有的愤怒、屈辱、痛苦和那无边无际的黑暗,都灌注在双臂每一次的撕扯之中。
“嗤啦!嗤啦!嗤啦!”
笔记本在他手中被疯狂地肢解。坚硬的封面被扭弯、变形,内页如同遭受飓风侵袭的枯叶,被狂暴地撕成碎片,大小不一,边缘狰狞。他撕扯着,仿佛不是在撕纸,而是在撕碎那个愚蠢的、交付了全部真心的自己,撕碎那些曾经温暖过的、如今却像烙铁一样灼烧着他的记忆碎片。
碎纸片如同绝望的雪,纷纷扬扬,飘落在他脚边,覆盖了地面,也覆盖了他那双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一片狼藉。一片死寂。隔间里只剩下他粗重得像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周围投来的惊愕、不解、甚至带着一丝惧意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林易泊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光洁的地板上划出刺耳的锐响。他看也没看地上那堆象征着毁灭的纸屑,像逃离瘟疫现场,也像逃离那个刚刚亲手制造了废墟的自己,踉跄着、几乎是跌撞着冲出了图书馆。沉重的玻璃门在他身后合拢,将那片狼藉和所有窥探的目光隔绝开来。
***
深冬的夜,寒气砭骨。空气干冷得像砂纸,每一次呼吸都刮擦着喉咙和肺腑。城市霓虹在寒雾中晕染开,模糊而冰冷。林易泊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虚浮,像一具被抽掉了提线的木偶。图书馆里那场疯狂的撕扯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强撑的气力,留下的只有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茫然。心口那个空洞,在冷风的灌入下,发出空洞的回响。
不知走了多久,双腿沉重得再也抬不起来。他停在一家酒吧门外。门楣上悬挂的旧式霓虹灯管闪烁着“渡鸦”两个幽蓝的字,光晕在寒雾中晕染开,带着一种颓废的诱惑。里面隐隐透出的鼓点声,沉重而压抑,仿佛某种垂死心脏的挣扎跳动。
他推开了沉重的、镶嵌着暗色玻璃的门。一股混杂着廉价酒精、烟草、汗液和某种劣质香氛的浑浊热浪扑面而来,瞬间将他吞没。与外界的寒冷死寂截然不同,这里像一个喧闹的、光怪陆离的坟墓。灯光昏暗迷离,变幻着诡异的色彩,烟雾缭绕,模糊了所有人的面目。人影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晃动、扭曲,如同群魔乱舞。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
林易泊径直走向吧台,在一个角落的高脚凳上重重坐下。他无视酒保询问的眼神,只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威士忌。”声音沙哑得厉害。
一杯琥珀色的液体很快推到他面前。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却冰冷的声音。他端起来,没有半分犹豫,仰头就灌了下去。辛辣的液体如同燃烧的火线,从喉咙一路灼烧到胃里,带来短暂的、近乎麻痹的灼痛感。紧接着,一股强烈的反胃感涌上,他猛地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角都渗出了生理性的泪水。身体里那点残存的暖意,似乎也被这口酒彻底浇灭了,只剩下彻骨的冷。
他示意酒保再来一杯。第二杯酒下肚,灼烧感依旧,但那股刺骨的寒意似乎被酒精暂时逼退了一些,一种迟钝的、麻木的暖意开始在四肢百骸缓慢地蔓延,像缓慢上涨的、带着毒素的潮水,试图淹没那些尖锐的疼痛。他趴在冰冷的吧台上,额头贴着光滑的台面,试图汲取一点凉意来冷却发烫的太阳穴。周围震耳欲聋的音乐、模糊的喧嚣,都变成了遥远背景里的噪音。视野开始摇晃、模糊,像浸了水的油画。眼前晃动的灯光和人影,渐渐幻化出江若晚的脸——她埋在那件昂贵白色羽绒服的毛领里,贺野的手温柔地拂过她的发梢……那画面如此清晰,又如此刺痛。
“再来……”他含糊地嘟囔着,伸手去够空掉的酒杯。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在他旁边不远处的吧凳上坐了下来。动作随意,带着一种与这混乱环境格格不入的、近乎刻意的从容。
林易泊混沌的视线下意识地聚焦过去。
那张脸,即使在迷离变幻的诡异灯光下,即使在林易泊此刻被酒精浸泡得发胀的视野里,也清晰得如同梦魇——贺野。
他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深灰色羊绒衫,外面随意搭着一件剪裁利落的黑色大衣,衣襟敞开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平静地扫过吧台,似乎在寻找什么,然后落在了林易泊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意外,没有挑衅,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得像是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正是这种彻底的、居高临下的平静,比任何嘲讽都更让人疯狂。
“嗡——!”
林易泊脑子里那根早已绷紧到极限的弦,在酒精和眼前画面的双重刺激下,终于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彻底崩断!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克制、所有的权衡,都在这一刻被滔天的怒火和屈辱烧成了灰烬。眼前只剩下那张平静的、可恨的脸!是他!是他夺走了晚晚!是他让晚晚变成那样!是他撕掉了那句“与子同泊”!是他把自己变成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毁灭本能的蛮力瞬间充斥了四肢百骸。林易泊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是如何动作的,只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低沉而破碎的嘶吼。他像一颗被点燃的、失控的炮弹,猛地从高脚凳上弹起,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朝着几步之外的贺野狠狠扑了过去!
“砰!!!”
沉闷的肉体撞击声在喧嚣的音乐中依然清晰可闻。
巨大的冲力让猝不及防的贺野连同他坐着的吧凳一起向后翻倒!林易泊骑跨在他身上,双眼赤红,布满血丝,像两簇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炭块。他死死揪住贺野羊绒衫的前襟,将他上半身用力提起,又狠狠掼向冰冷坚硬的地面!
“啊——!”周围的尖叫声瞬间炸开,人群像受惊的鱼群般慌乱退开,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真空地带。
“为什么是她?!啊?!”林易泊的嘶吼声盖过了音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血沫,充满了绝望的控诉和疯狂的痛苦,“你告诉我!她到底哪里值得你费这么大心思?!她值得更好的?!啊?贺野!你他妈告诉我!”
他扬起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朝着贺野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砸了下去!
拳头落下的瞬间,贺野猛地偏头。
“砰!”
沉重的闷响。拳头擦着贺野的颧骨,狠狠砸在了冰冷的水磨石地砖上。一阵钻心的剧痛从指骨瞬间蔓延到整个手臂,林易泊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让他更加疯狂。他再次抡起拳头,这次对准了贺野的鼻梁!
然而,身下一直沉默承受着的人,眼底骤然闪过一丝冰冷的厉色。在林易泊拳头落下的刹那,贺野腰腹猛地发力,一个极其迅猛的屈膝上顶!
“呃!”沉重的膝击狠狠撞在林易泊毫无防备的侧腰软肋上,剧痛让他眼前一黑,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钳制贺野的力量也松脱了大半。
贺野抓住这电光火石的机会,猛地翻身,凭借着更胜一筹的力量和格斗技巧,瞬间将位置逆转!他将林易泊死死按在冰冷的地面上,一只手紧紧扼住林易泊的喉咙,手背上青筋暴起。
林易泊剧烈地挣扎,像一条离水的鱼,喉咙被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脸因为窒息和愤怒涨得紫红,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上方的贺野,里面是刻骨的恨意和不甘。
酒吧的安保人员终于挤开人群冲了过来,试图将两人拉开。场面一片混乱。贺野在保安的拉扯下,手上的力道松了一些。他微微喘息着,低头看着身下依旧像野兽般挣扎、眼神却透着濒死般绝望的林易泊,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地穿透了混乱的噪音,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在林易泊的心上:
“林易泊,你吼什么?动手算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贺野的喘息粗重,眼神却锐利如刀,死死钉进林易泊疯狂的眼眸深处,“你根本不知道她…到底在承受着什么!”
这句话,如同一个冰冷的休止符,瞬间冻结了林易泊所有的挣扎和嘶吼。他像被施了定身咒,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只剩下那双赤红的眼睛里,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茫然和一种更深、更冷的恐惧。贺野眼底那种沉重得化不开的东西,像一块巨石,狠狠砸进了他混乱不堪的心湖。
保安趁机用力将两人彻底分开。贺野被拉了起来,他抬手,随意地抹了一下破裂的嘴角,指尖沾染上一抹刺目的猩红。他看也没看那抹血迹,甚至没再看地上失魂落魄的林易泊一眼,只是冷冷地拂开保安的手,整理了一下被扯得凌乱的大衣领口,转身拨开围观的人群,背影挺直而沉默,很快消失在酒吧迷离的灯光和缭绕的烟雾深处。
林易泊瘫在冰冷的地上,腰肋和喉咙的剧痛阵阵袭来,指骨更是火辣辣地疼。但这些肉体上的痛楚,此刻都被贺野最后那句话带来的巨大冲击和冰冷的恐惧彻底淹没了。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眼神空洞地望着酒吧天花板上旋转的、光怪陆离的彩灯,耳边的喧嚣渐渐模糊成一片无意义的嗡鸣。
“她到底在承受着什么……”
这句话如同魔咒,在他一片狼藉的脑海里反复回荡、撞击,带来更深的寒意和无边的黑暗。
***
深夜的医院走廊,寂静得能听到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细微声响。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冰冷器械混合的独特气味。惨白的顶灯投下长长的、毫无温度的阴影。
单人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贺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动作放得很轻,似乎怕惊扰到什么。他脱掉了沾着酒吧烟尘和一丝若有若无血腥气的大衣,只穿着里面的深灰色羊绒衫,更显出肩背的挺拔。只是,他左侧眉骨上方靠近太阳穴的地方,赫然贴着一块方形的白色纱布,边缘隐隐透出一点深色的痕迹。嘴角的破口已经凝固,但依旧红肿着。
病床上,江若晚似乎并未睡着。她侧躺着,面对着门口的方向,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睁着,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失去了所有星光的寒水。她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薄得像一层脆弱的宣纸。当贺野走近时,她的目光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他眉骨上那块刺眼的白色纱布。
她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深黑的眼瞳里,瞬间掠过极其复杂的东西——一丝惊痛,一丝了然,一丝沉重的、化不开的悲哀,还有……更深的自责。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昏暗的光线,直抵真相。
贺野在她床边轻轻坐下,动作依旧带着刻意的轻缓。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陪着她。
江若晚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块纱布上。仿佛过了很久,她才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一只手。那只手苍白瘦削,手背上还留着留置针的胶布,指尖带着不正常的凉意。
她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颤抖,极其轻、极其缓地,拂过贺野眉骨上纱布的边缘。指尖的冰凉,透过薄薄的纱布,传递到贺野温热的皮肤上。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单调的滴答声,以及两人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
她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像一片羽毛落在结了薄冰的湖面上,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被砂砾磨砺过的沙哑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疼吗?”
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几片零星的雪花,不知何时开始悄然飘落,无声无息地撞击在冰冷的玻璃窗上,转瞬即逝,只留下一点微不足道的湿痕。城市的灯火在远处无声地明灭,像是另一个世界模糊的光斑。
贺野的目光落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落在她深不见底、盛满了疲惫与痛楚的眼眸里。他缓缓地、极轻微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他没有说“不疼”,也没有说“值得”。他只是摇头,目光沉静地回望着她,仿佛在无声地传递着某种更沉重、更坚定的东西。那眼神里没有抱怨,没有邀功,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理解和一种沉默的承担。
病房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雪花无声坠落,如同无数破碎的灵魂,在深沉的寒夜里,无尽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