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
苏黎世的冬天,是另一种冷。阿尔卑斯山麓吹来的风,凛冽、干燥,带着松针和冰晶的气息,与北京那种裹挟着尘土与喧嚣的寒意截然不同。它像一把精密的解剖刀,能轻易剥开厚重的衣物,刺入骨髓。然而,对于江若晚而言,这冰冷反而带着一丝奇异的“洁净感”——一种远离了旧日漩涡、喧嚣与灼痛目光的宁静。
ETH Zürich(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古老的建筑群矗立在城市高处,红砖墙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显得肃穆而厚重。哥特式的尖顶刺破寒雾,俯瞰着利马特河蜿蜒而过。这里是物理学的圣殿,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公式与定理的冷冽芬芳。
江若晚裹紧了那件贺野执意要她带上的、据说能抵御阿尔卑斯寒流的昂贵羽绒服,毛领几乎遮住了她大半张苍白的脸。她抱着几本厚重的德文原版教材,快步走在通往物理系主楼的石板路上。寒风吹得她脸颊生疼,呼吸间带出一小团一小团急促的白雾。她的步伐很快,带着一种近乎倔强的急促,仿佛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赛跑。
口袋里,一个小小的硬塑料药盒,随着她的步伐,轻轻磕碰着她的腿侧。那是她生命的锚点,也是沉重的镣铐。每天,精准的时间刻度上,她都需要打开它,吞下那些维持她脆弱生命线的白色药片。苦涩的药味仿佛已经渗透进她的味蕾深处,成为日常的一部分。
贺野走在她身边半步之后的位置,保持着一种既亲近又不过分逾越的距离。他穿着剪裁合身的深色大衣,围巾随意地搭着,身姿挺拔如校园里那些常青的松柏。阳光穿过厚厚的云层缝隙,吝啬地洒下几缕,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试图唤醒那标志性的、仿佛能融化冰雪的明亮笑容。只是此刻,那笑容显得有些勉强,眼底深处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忧虑,像蒙在阳光上的薄纱。
他看着江若晚近乎小跑的步伐,看着她被寒风吹得微微颤抖的肩膀,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晚晚,”他的声音在冷风中依旧清朗,带着刻意的轻松,“时间还早,不用这么赶。今天预报有雪,路滑。”
江若晚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没有完全停下,只是稍稍放慢了速度。她没有回头,声音闷在羽绒服的毛领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第一节是冯·诺依曼教授的课,迟到……不太好。”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下午四点,我排了班。”
“班”指的是她在苏黎世市中心一家颇有名气的咖啡馆——“雪绒花”(Edelweiss)——的兼职服务生工作。
贺野沉默了几秒。这个话题是他们之间一个微妙的、反复出现的痛点。他无数次想开口,想让她安心休养,想告诉她一切有他。他父亲留下的信托基金足以让他们在这里过得优渥无忧。但每次话到嘴边,看到江若晚那双在苍白脸色衬托下显得格外坚定、甚至带着一丝执拗光芒的眼睛时,他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懂她。那场突如其来的、几乎夺走她生命的恶疾,那被迫中断的竞赛之路,那远走他乡的仓惶,还有……图书馆角落里那本被粗暴撕毁的笔记本所代表的一切,都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她。她需要证明,证明自己不是累赘,证明自己还能掌控生活,哪怕只是通过端咖啡、擦拭杯碟这样微小的独立。这份工作挣的钱对她昂贵的医疗费用而言杯水车薪,但对她摇摇欲坠的自尊心,却是不可或缺的支撑。
“好。”贺野最终只是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他快走两步,与她并肩,高大的身影有意无意地替她挡去了侧面吹来的寒风。“那晚上我去接你?雪天路不好走。”
江若晚终于侧过头看了他一眼。寒风吹开了她额前的几缕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依然清澈,却沉淀了太多复杂情绪的眼睛。她的视线飞快地掠过他眉骨上那道早已愈合、只留下极淡痕迹的旧伤——那是那个混乱酒吧之夜的印记,也是她心头一道隐秘的刺。一丝微不可察的歉疚和更深的自责在她眼底闪过。
“不用麻烦,”她移开目光,重新看向前方覆盖着薄霜的石板路,“我自己可以。你……实验报告不是还没写完?”她的语气尽量平淡,带着刻意的疏离。
贺野嘴角扯出一个浅浅的、有些无奈的弧度,没再坚持。他知道,这份“独立”的空间,也是她此刻心理防线的一部分。
***
“雪绒花”咖啡馆里暖意融融,浓郁的咖啡香和新鲜出炉的苹果卷(Apfelstrudel)的甜香交织在一起,营造出一种温馨的、令人昏昏欲睡的舒适感。古典音乐轻柔流淌,窗外,细密的雪花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落,将苏黎世古老的街道染上一层纯净的白色。
江若晚穿着咖啡馆统一的深棕色围裙,动作麻利地穿梭在铺着方格桌布的圆桌之间。她的德语经过几个月的突击和实战,已经相当流利,带着一点软糯的东方口音,反而显得格外礼貌和讨喜。她微笑着为客人点单、端上精致的瓷杯、清理桌面。苍白的脸颊因为忙碌和店内的暖气,透出一点点不自然的红晕。
没有人会想到,这个笑容甜美、动作利落的女服务生,口袋里揣着维系生命的药物,身体里埋藏着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定时炸弹。她把那份沉重的病弱感藏得很好,藏在那份对工作的专注和一丝不苟的认真里。
只是,当忙碌的间隙,她靠在吧台内侧稍作喘息时,指尖总会无意识地触碰到口袋里的药盒。冰冷的塑料触感透过薄薄的围裙布料传来,像一记无声的警钟,提醒着她生命的脆弱和与常人之间的无形鸿沟。这时,她眼中那点因忙碌而燃起的光彩,便会迅速黯淡下去,被一层深沉的疲惫和难以言说的孤独所覆盖。
吧台后的老板娘,一位面容和善、身材微胖的瑞士妇人玛格丽特,递给她一杯温水,眼神里带着关切:“江,累了就休息一下,后面我来。你脸色不太好。”她对这个勤奋又安静的东方女孩印象极好。
“谢谢您,玛格丽特太太,我没事。”江若晚接过水杯,感激地笑了笑,强迫自己挺直脊背,将那点眩晕感压下去。她不能停下,停下就意味着要面对那份无时无刻不存在的沉重,以及……贺野那双盛满了担忧和某种她不敢回应的情感的眼睛。
***
与此同时,ETH物理系的某间实验室里,灯光亮如白昼。贺野并没有在写什么实验报告。他坐在一台高性能计算机前,屏幕上快速滚动着复杂的模拟数据和分子结构图。他眉头紧锁,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神情专注得近乎锐利。阳光开朗只是他性格的一面底色,在需要攻坚的领域,他展现出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力和高效的行动力。
屏幕上显示的,并非他本专业的课程内容,而是与江若晚病情相关的、极其前沿的免疫疗法研究进展和几种尚在临床试验阶段的靶向药物数据。他利用自己的计算机天赋和广泛的人脉,像一名最精密的猎手,在浩瀚的医学文献和数据库里搜寻着任何一丝可能的希望之光。他需要了解每一种可能对她有效的药物,它们的机制、副作用、成功率,以及……获取途径和天价费用。
实验室的门被推开,一个金发碧眼的德国同学探头进来:“嘿,贺!今晚系里的Stammtisch(定期聚会)在‘老城酒馆’,来吗?新来的俄罗斯交换生想挑战你的桌球记录呢!”
贺野的目光没有离开屏幕,只是抬手摆了摆,声音带着一丝熬夜后的沙哑,但依旧爽朗:“谢了,卢卡斯,今晚有安排,下次我请客!”他脸上迅速挂起那惯常的、极具感染力的笑容,仿佛刚才屏幕前那个凝重专注的人只是错觉。
卢卡斯耸耸肩,吹了个口哨:“又是去接你那位‘小天使’?理解理解!”他笑着关上了门。
贺野脸上的笑容在门关上的瞬间淡去,重新被凝重取代。他揉了揉眉心,视线落在屏幕角落的一个文件夹图标上,标签是“晚晚医疗费用计划”。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表格和预算,精确到每一分瑞郎。他父亲的钱是后盾,但他更希望,自己能为她撑起一片更坚实的天空。他关掉复杂的医学界面,迅速调出量子力学的课件,开始争分夺秒地完成真正的作业。时间,对他和江若晚而言,都弥足珍贵。
***
夜色深沉,雪下得更大了。苏黎世老城区的鹅卵石街道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街灯昏黄的光晕在飞舞的雪花中晕染开,将行人的身影拉得模糊而孤独。
江若晚推开“雪绒花”沉重的木门,一股寒风裹挟着雪花立刻灌了进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将围巾又裹紧了些。一天的站立和集中精神,让她身体的疲惫感像潮水般涌来,脚步有些虚浮。
“晚晚。”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风雪中响起,沉稳而清晰。
她抬起头。贺野就站在街对面一盏复古煤气灯下。昏黄的灯光穿过纷飞的雪花,在他肩头和发梢洒下一层细碎的光点。他没有打伞,雪花落在他深色的大衣上,迅速融化消失。他脸上带着温暖的笑容,大步穿过空旷的街道,积雪在他脚下发出规律的声响。
“不是说不用……”江若晚的话还没说完。
“顺路。”贺野已经走到她面前,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装着工作服的袋子,动作熟稔而体贴。“雪太大了,公交车可能会延误。”他解释得理所当然,眼神里是纯粹的关心,没有给她任何拒绝的空间。
他高大的身影挡在她身前,隔绝了大部分的风雪。一股他身上特有的、混合着干净皂角和实验室里一点清冷金属气息的味道,隐隐传来,带着令人安心的暖意。江若晚看着他被路灯勾勒出的侧脸轮廓,看着他睫毛上沾染的细小雪花,那句拒绝的话,终究没能说出口。一丝复杂的暖流,混杂着更深的愧疚和无力感,悄然滑过冰冷的心湖。
两人并肩走在寂静的雪夜里。靴子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咯吱,咯吱,是唯一的声响。沉默蔓延开来,但并不尴尬,反而有种被风雪隔绝出的、奇异的安宁。街边的橱窗透出温暖的灯光,映照着他们一高一矮的身影,在雪地上投下长长的、时而交叠的影子。
“累吗?”贺野轻声问,打破了沉默。
“还好。”江若晚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雪吞没。
又走了一段。江若晚能感觉到贺野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她身上,带着无声的审视和关切。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
就在快要走到他们租住的公寓楼下时,贺野的脚步忽然慢了下来。他停下,转身,正对着江若晚。
昏黄的路灯下,纷飞的雪花仿佛成了天然的帷幕。贺野的眼神不再是平日里那种阳光普照般的温暖,而是沉淀了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光芒,像被雪水洗过的夜空,深邃而专注。
“晚晚,”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我们……认识快三年了。”
江若晚的心猛地一跳,一种强烈的预感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想后退一步,但脚下是厚厚的积雪,无处可退。她只能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手指在口袋里紧紧攥住了那个冰冷的药盒,指尖用力到发白。
贺野看着她瞬间绷紧的身体和眼底闪过的慌乱,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但他没有退缩。有些话,他憋了太久。他需要说出来,即使知道结果可能并非所愿。
“从你晕倒在我面前那一刻起,”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落在雪地上的脚印,清晰而沉重,“从把你从南城带来苏黎世,看着你一次次咬牙坚持上课、打工、吃药……晚晚,我看着你,心疼你,也……敬佩你。”
他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雪花落在他温热的唇上,瞬间融化。
“我喜欢你。”他直视着她的眼睛,目光坦荡而灼热,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赤诚和不计后果的勇气,像一道划破雪夜的光。“不是同情,不是责任。是贺野,喜欢江若晚。喜欢你的坚强,也心疼你的脆弱,喜欢你在物理题前发亮的眼睛,也喜欢你偶尔流露的小迷糊……喜欢你这个人,全部。”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他清晰的话语和她擂鼓般的心跳。
江若晚怔怔地看着他。路灯的光晕在他眼中跳跃,映照出那份毫无保留的真诚。一股巨大的、汹涌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她强筑的心防,几乎要将她淹没。有那么一刹那,她几乎想不管不顾地点头,想抓住这份近在咫尺的温暖和光明。
然而,口袋里的药盒,那冰冷坚硬的触感,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它尖锐地提醒着她身体的真相——那随时可能熄灭的生命之火,那需要终身依赖药物、未来充满不确定性的沉重负担,那些昂贵的账单,以及……那个被她亲手推开、却在心底留下巨大空洞的名字——林易泊。图书馆里那本被撕碎的笔记本,仿佛又在她眼前纷飞。
她凭什么?凭什么拖累这样一个光芒万丈、前途无量的贺野?凭什么在身体里埋着定时炸弹的时候,去接受一份如此纯粹而沉重的感情?她连自己的未来都无法承诺,又如何承诺给他?
巨大的酸楚和绝望瞬间淹没了那点心动。眼眶迅速发热,视线变得模糊。她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贺野那双盛满了期待和爱意的眼睛。
“对不起……”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像被风雪撕裂。“贺野……对不起……我……我不能……”她说不下去了,泪水终于冲破堤防,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脚下的积雪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小坑。
贺野眼中的光芒,在她低下头说出“对不起”的瞬间,骤然黯淡了下去,如同被风吹熄的烛火。预料之中的答案,但当它真的从她口中说出时,那份失落和钝痛依旧如此清晰。他看着她单薄的肩膀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微微颤抖,看着她泪珠砸在雪地上,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没有像偶像剧里那样追问“为什么”,也没有试图去拥抱安慰。他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尊沉默的雪人。过了许久,久到江若晚的哭泣渐渐变成低低的抽噎,他才缓缓抬起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轻柔,用指腹极其小心地拭去她脸颊上冰冷的泪痕。
他的指尖带着外面风雪的寒气,触碰到她滚烫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没关系,”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异常平静,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温柔,“晚晚,没关系的。”他重复着,像是在安抚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拉起她冰凉的手,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手掌中,动作坚定而不容拒绝。
“雪太大了,先回家。”他不再看她泪眼婆娑的脸,只是牵着她,一步一步,稳稳地踩在厚厚的积雪上,朝着那扇亮着温暖灯光的公寓大门走去。
咯吱,咯吱……
雪夜的脚步声沉重而清晰。两个年轻的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依偎前行,靠得很近,却又仿佛隔着一整个风雪弥漫的、无法跨越的冬天。一个口袋里的药盒冰冷坚硬,一个心口的失落沉重而灼热。拒绝的话语消散在风雪里,而那份无法言说的深情与守护,却如同苏黎世深冬的积雪,无声地覆盖下来,沉重而静默。
他们都知道,有些东西,暂时只能以“朋友”之名,在异国的风雪里,艰难地同行。未来,如同窗外无边无际的雪幕,迷茫而未知。只有口袋里的药片,是每日必须面对的、残酷而清晰的存在。